第7章 針線

針線

阿謝辭不過,見太後執意要她先回去休息,也只得從命了。

她本就空身一人,早先收拾好的包裹也早就在争執間不知去了哪,這下兩手空空跟着引路的婆子往廟宇的後院走。

正是方才太後身邊貼身侍奉的婆子,阿謝記得是姓金,不敢怠慢,含笑欠身“金姑姑。”

金姑姑只看了她一眼,點點頭,一些兒不客氣地受了,一路上提着燈籠不曾說一句話,說不上是客氣或冷淡,此刻只送到門口就停下腳步,朝阿謝象征性欠了欠身,一板一眼的交代過,阿謝再三請她進去坐坐,只目光淡淡看了眼她,竟是連場面功夫也懶怠下,當下甩下臉上笑意有些僵硬的阿謝,徑直轉身去了。

身後跟着的那些婆子,自然也不敢往這裏多看一眼,紛紛只當沒看見一般快步跟上了,很快去的幹淨。

阿謝嘴角還噙着笑,這才對麽。太後自然是好涵養,可若底下人個個也這樣,那才真叫人奇怪了。

她還沒有得罪這位金姑姑的機會,要說,也只有這個姓的緣故吧。

她并不甚在意,聖人将她放來此間,無非是想不時地提醒下太後當年之事罷?

阿謝眼看着人走遠了,這才抱着雙手往回走去,卻見周遭好幾個沒眼色的婆子笑眯眯的圍上來,大約見着是金姑姑親自送來的,又是這樣一身華彩裝束,怎麽說也該來湊個熱鬧。

怎麽偏生這會兒送這麽個嬌滴滴的娘子來呢?

衆婆子眼珠子咕嚕一轉,知道必定不能是給聖人預備的……那,還有哪家正有要結親的?

說不得要想到剛回帝京的某位混世魔王,衆人你一言我一眼,原本一二分的可能倒覺得像了五六分,莫不是要給那位的?先在宮裏住一陣,出閣時更好看些?

雖都知道那是個紮手的活寶,可頂着那姓,這些個老婆子眼裏就只看得見榮華兩字了,誰還沒個年輕浪蕩的時候不是?

阿謝沒想到這層,心中有些想笑她們大約是天沒亮、或是老眼昏花不曾看清楚金姑姑的神色,卻也不說破,當下請幾人入內坐了。

幾人打量了圈屋子裏的擺設,彼此看看,竟是摸不着頭腦,轉眼見着阿謝竟是要親自點了燈、斟了茶水,院子裏并沒有個服侍的人,面色就有些不同,但不知她的深淺,當下還是紛紛起身強笑着按住,“哪裏敢勞動娘子。”

握着她手的婆子才是一驚……若是自小養在深閨,怎能有這樣一手薄繭?但看阿謝平靜自若的神情,又是一身簇新宮裝,看着卻也不像尋常人家,不由越發有些捉摸不透,當下幾個人換了眼色,又慢慢地坐定了。

阿謝并不勉強,由得她們自己斟過了水,誇一番她身上的新衣別致,她只是笑,倒是願意多逗她們一會兒,半天才聽她們仿佛不經意的笑着七嘴八舌問起來,“娘子平日都做些什麽?”

她暗暗挑眉,卻垂頭絞了絞帕子,聲音仿佛怯弱,“平日在孤獨園做些織補……”說到這,正想着昨晚裙子刮花了還無處補,趁眼下這些人還不知深淺,故意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路上勾了裙角,正想借副針線,不知哪位婆婆可有空着不使的……”

話還沒說完就有婆子滿面熱情地笑,“這裏要什麽沒有,就針線多……”說着已經擦擦手站起來,“你們先說着,我這就給娘子拿去。”

其餘幾人哪個不罵着老婆子削尖了腦袋賊精,面上卻只好還是和氣地笑,阿謝站起來謝過了,就又被衆人拉着坐下來,接着方才的話題繼續,仿佛這才有人一拍腦袋想起來,“還不曾請教娘子高姓?今年多大了?”

這話原本的意思,是要探探她身後是哪家的線,不過也算問着了要害。

阿謝不動聲色的笑,“過了新年就是十六歲了。”卻暗暗惋惜這麽快就要揭破謎面,當下也不再多同她們捉迷藏,閃了閃眼睛,“我随母親姓謝。”

七八個都是老人,聽得這話有些楞,仿佛還不能置信似的,“娘子……姓謝?”随即想起來她原原本本說的是跟母親姓謝,登時幾個人臉上都不太好看了,彼此望了一眼,一個個如坐針氈,各各忽然又要事要忙去了。

阿謝暗暗好笑,只作不覺,笑着留了兩遍留不住,眼看她們一擁而入沒多久,又急的恨不得從不曾跨進這院子裏的樣子,也不過靠着院門微微一笑。

只可惜那針線大約是诳不着了。

她一個人走回來,小案上擺滿了只喝了一兩口的殘盞,她面色淡淡,不緊不慢地一一收拾過,又忙了片刻,仔細看了圈周遭,倒是稍稍篤定下來。

山寺中雖一應的竹器,但比起從前的家徒四壁來,已經好的太多。

從她上山來報與太後知道,到收拾起這麽兩間樣樣俱全的屋子來,不過半個時辰功夫,若非平日整治嚴謹,斷然是做不到的,阿謝在屋中略轉一圈,不由不佩服。

然而單看這陳設,也知道實在是個很尴尬的身份,說是客不是客,說是底下人也算半個,她也大約明白那些人片刻前的疑惑,忍不住苦笑,或者還不如選郡主,好歹死前還能過兩天舒心日子。

當下卻不是再糾結這個的時候,她手抱着膝蓋坐了會兒,太後是叫她回來休息,她此刻卻哪裏能睡得着?

就躺在榻上,大約也只有翻來覆去的份。

這又想起黑夜裏那“嘶拉”一聲,知道跑不了是豁了道口子,當下眼上門窗,将氅衣和外層的裙子解下來。

仔細理了兩遍裙褶,才在小腿位置找到條兩寸多寬的口子,她卻不由苦笑。

這于她本不是什麽難事,方才理東西時确實也有個針線簸籮在抽屜裏擱着,可那絲線偏偏只有只有黑白灰三色……也是,這寺中多半是素色,大約甚少能用得着這樣顏色的絲線的時候吧。

她知道不合适,還是取出來放在她這蜜合色的裙子上試了試,果然比不補還紮眼些。

阿謝有些不死心地将櫃子又開了一遍,确實這裏也沒旁的換洗衣物了,或者也沒想到真有人像她這樣,什麽東西都不帶就來的。

但是太後年紀大了,怕是不愛看年輕的女孩兒穿黑白灰這類死氣沉沉的顏色,阿謝想了想,就算有,大約也不太适合穿到太後身前去。

她微蹙眉頭,方才夜裏或許看不出,日間可瞞不過人眼去,放着這大道口子不管叫人看見了,卻也不妥,只好再出去試試運氣。

誰想就看見不遠處有兩個婆子在一處竊竊私語,見阿謝看過來,忙要退到自己院子離去。

阿謝卻忙快步走了過去,“有累婆婆替我老遠取針線來。”

那個原本在門外立着的,卻不是方才急着要去拿針線的婆子?

那婆子登時将面色冷了下來,不說話都透着說不出的輕蔑倨傲,阿謝分明還記得這張臉片刻之前笑得眯起眼的樣子,她不由暗暗咋舌,若非打扮一模一樣,她真險些要以為是兩個人了。

當下只聽那婆子硬邦邦的說道,“前頭都使着,你若要用,自往前頭請去。”

阿謝分明見那婆子不動聲色地把雙手往後頭一放,情知當面說謊成這樣,必定是不給了,也不惱,不過含笑睨了她二人一眼,正要轉身,卻聽一聲清淺笑語驚破背後空寂:“一副針線……我不知什麽時候緊俏成這樣了?”

阿謝聽這似帶輕嘲的聲音,心中一動,直起身來,那手持障面的青裘少女已徑直走到面前來,側面可見她點着金粉的兩靥,笑容明亮而篤定,“阿謝?”

這口氣,倒似巧遇的閨中密友一般。

兩個婆子見了,彼此看了眼,卻也不慌不忙地朝來人行了禮。

聆泉一路走來也将話都聽得清楚,此刻已在旁不鹹不淡的笑,“婆婆上了年紀,吝啬得這樣子,娘子借了你的,就不還了不成?”

兩個老婆子漸漸明白有些不對,觑着崔相宜雖是笑着,眼風卻微冷,心裏不由覺得不好。

這原本就是看着太後那裏的意思做的事,可崔家只怕都是要面上功夫,只怕看着是一邊心裏痛快,一邊面上還要責罰些什麽,當下忙嘿然應是,不等崔相宜開口,連連罵自己“一時糊塗了,求娘子寬恕”。

崔相宜手持障面,含笑轉過身來,不着痕跡地擋住阿謝裙裾上那好幾寸長的裂口,此刻身後已漸漸聚了十來人,大多是見她難得來此後院,紛紛過來請安的。

可不是麽,未嫁是只是太後的嫡親侄女兒……這往後湊到前頭的機會就不見得這麽多了。

衆婆子圍在周遭臉上,原本都是笑容滿面,看着一旁面色淡淡的阿謝,還不知道前情,轉眼間她們三人身後跪着的兩個婆子,倒不由有些詫異,都齊齊不說話在邊上看着。

崔相宜看在眼裏,面上仍是慵懶的笑,朝衆人微微點頭,側眼瞥了眼兩個貌若謙卑的婆子,笑意淡如浮冰,“聆泉也不曾說什麽,二位何至于這樣。”

阿謝聽得擡了擡頭,望見眼她耳後的碎發輕輕搖動,嘴角不由勾了勾。

其實不必如此的。

兩人原本聽着這開頭有些松動,便聽崔相宜話鋒一轉,“既是缺了,找庫房要去就是,這日日要用的東西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現下金姑姑連這些還克扣不成?”

聆泉已經摸出兩顆金锞兒來,塞到那婆子懷裏,見兩人還只不動,不由挑眉,“怎麽?這還不夠買上一打了?”

那兩個婆子臉上登時臊得一陣紅一陣白地,心裏未免覺得十分憋屈。

更不要說到底她們也是跟了太後多少年的老人,總有些香火情,今日卻為這個初來乍到的當面折了臉,當下就有些不服,口中咕哝道,“大娘……”

阿謝看她也已給足了面子,也該見好就收了,她正要開口,見崔相宜仿佛溫和的目光轉來朝她看了眼,顧宛之回了淡淡一笑,便還是收了腳,靜靜站在一側。

“怎麽,這還請不動兩位了?非得金姑姑親自拿來了不成?”聆泉笑得有些眯起眼睛來,卻分明帶了些威脅的味道,兩人聽見金姑姑這三字卻不由縮了縮,卻只以為故意擡金姑姑來壓人,當下跪在地上并不吭一聲。

崔相宜側目瞥了眼聆泉,聆泉也自知僭越,這兩婆子卻不識好歹,只得咬咬唇往邊上退了一步。

也就沒更多心思同這些糾纏,瞥了眼那兩個婆子,“罷了,今日看着阿謝的面,你二位自去金姑姑那領二十大板罷。”

說罷朝阿謝微微一笑,并不再理會,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出去。

兩個婆子還梗着脖子紅着臉不服,聆泉故意晚一步,看着大娘走遠了些,這才皺眉低聲呵斥道,“我說兩位婆婆也省省些罷,還想去找金姑姑辯不成?若真找着了多的針線,可是二十大板能消停的?”

崔相宜已經走遠了,不見那群生事的,才長吸了口山間清氣,稍稍放低了障面,轉頭看着阿謝嘴角上揚,“我姓崔,你大約已經聽說過我……叫我阿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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