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祝禱
祝禱
“海棠糕擺這兒來。”
崔相宜看了眼滴漏,娴熟地指點着宮人将食盒裏熱氣騰騰的晚膳擺開,雖才歇了半晌又馬不停蹄地趕回宮中,她面上卻一些倦色也沒有,剪瞳仍奕奕有神,不時回頭對阿謝道,“兩葷兩素兩碟點心……生冷的只別過一樣,殿下小時長在清河,這麽些年口味也沒見改回來。”
冬日天黑得很早,窗楹間漏進深青色夜色來,其實才不過申末而已。食案端進來時就緊閉了窗,宮人将一支支蠟燭點亮了,映得崔相宜眼中映着星星亮亮的。
太後一回宮中,仍諸事不問,先照舊往佛前去,不肯誤了半日。
嘉福殿中新換了主事,可畢竟也是宮內這麽些年的老人,總還知曉些太後的喜好,就算太後久不回宮闱,也還将嘉福殿中的佛堂維持得清清靜靜地,太後這番突兀地歸來,領着金姑姑往佛堂去,佛堂的幾位婆子倒是僥幸平時預備妥帖,此時才不致過于手忙腳亂。
前日無聲無息死去的那十幾人,仿佛也随着被掃盡的積雪一起……仿佛從來就不曾有過。
阿謝在下山路上稍稍眯了幾個時辰,此刻又重新打起精神,仔細聽着崔相宜如連珠炮彈似的話,分明覺得與在式乾殿短短一日的經歷大有不同。
崔相宜見她一臉緊張地聽着,生怕漏了一個字,忽而掩口笑了,“倒是我一下說得多了,你且随意些聽着就是,記不清也不打緊,改明兒我另寫張紙與你。”
宮人一樣樣揭開蓋子,另取數把金湯匙,每樣都早留了試菜的量,這會兒崔相宜抽了些,細細品過了,點點頭,叫阿謝也來一并試過,“你知道的,比如今日這樣舟車勞頓,既要有些開胃的,也別上太重,本就颠了大半日見不得什麽油膩……小廚房的師傅也都是老成人,也都省得這些,你再留個心就是。像這樣點心既上了海棠糕,配些豆粥解膩,就很好了,殿下也并不很愛那些鮮掉牙的山珍。”
話沒說完,聽見後殿裏隐約有木門開阖的聲音,想是已經出來了,阿謝下意識看了眼崔相宜,崔相宜還是不慌不忙笑笑,只先将碗筷布好,等着小半刻,裏頭輕輕咳嗽一聲,這才叫人一一把蓋子揭去了,現斟了一杯濃濃的茶湯來。
等金姑姑扶着太後慢慢從後殿的陰影裏轉出來時,桌上錯落有致的幾樣小碟恰好都還冒着些熱氣。
“殿下。”
執事的宮人多只是微微欠身,只她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問了禮……雖不曾合過,倒是說不上來的合拍。
太後眼中微微一動,含笑看了眼兩人,一個鵝黃一個淺青的衫裙,站在一處仿佛姊妹雙姝一般,照得整個屋子都亮了,心中如何能不嘆息。
口中卻不說什麽,朝兩人笑笑,示意起來就是。
崔謝兩人一左一右站到太後身側,金姑姑扶着太後在榻上坐定了,便自覺退到崔相宜下首去。
太後瞧着一小桌的五色精致就笑了,自然知道是崔相宜的手筆,因阿謝也在,倒不便拉着崔相宜的手,只朝崔相宜笑笑,“我這侄女兒的好心思,也不知以後叫那個有福氣的娶去了。”
崔相宜與姑母目光一會,只是抿唇而笑,“殿下可得記着,這話是當着阿謝的面說過了的,往後若是要誇她,別忘了再換一套說辭。”
太後嗔着拍了她的手,可眉眼間分明是笑意,再轉過來看阿謝時,那笑意分明一些兒沒動,阿謝也說不清哪裏有些不同,卻覺得分明不同了,只見太後點點頭,“阿謝自然也是好的。”
阿謝忙斂手垂頭,聲音透幾分少女應有的矜持和羞澀,“哪裏能同大娘比。”
這自然是大大的實話。
她自小長的那家勉強能算是寒門,那也就是養父母還在的那幾年,稍稍認過幾個字,學過些微針線……崔氏卻是名動天下的才貌雙全,論舉手投足的氣度,論手段,論才情,仔細論起來除了織繡勉強或者可以打個平手,大約再沒有一樣可以望其項背的。
太後仿佛看破她的心思,笑笑,已經很自然地轉過話茬去,接過崔相宜手中奉來的熱茶飲了一口。
阿謝看着崔相宜的眼色,先将南瓜粥捧到太後面前來。
太後笑着接過倒抿了口,贊一句清甜開胃,這才舉起金箸拈起一筷子近前的豆腐來。
宮人們仿佛早就習慣這樣低頭的靜寂,太後小口小口的抿着,幾乎連筷箸和盞碟的碰撞聲都聽不見。
阿謝雖是垂着頭,餘光卻不時地在太後筷箸和碟盞上掃過,學着崔相宜的樣子,看太後放了筷子,便将遠處的小碟換到前頭來,但真要像崔相宜那樣,在一片寂靜中不時說兩句俏皮話,逗得太後微微一笑,卻還是離得遠。
她慢慢有些詫異于太後的食量,一桌上六碟菜果一碗粥一碗湯,很快就見了底。
正有宮人要奉上漱口的清水,卻聽簾子外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阿崔也觑了那簾子上投下的熟悉人影,随即含笑看過來,阿謝心裏一動。
果然就聽簾子後頭報說聖人駕臨。
阿謝有些意外,才有些松的心神忙又各自歸位,方才分明聽說公務冗雜脫不開身去,這已經用到尾聲才堪堪過來,幸而竈下仿佛早有準備,将額外多備的幾道菜重新收拾了擺到案上,聖人也不過才攤平襟袍坐定而已。
依禮問了沿路辛苦,近況如何雲雲,阿謝聽了沒幾句就覺得索然無味,這母慈子孝,她看着都覺得耗神。
她在旁站着的也不敢松懈了精神,時刻留神聖人跟前的杯盞空了些,不時地替他斟上和布菜。
索性他連看自己一眼也不看。
不知為什麽,阿謝反而覺得松了口氣,見阿崔看着埋頭用膳的,眼角笑得有些促狹,不知他二人是什麽默契。
看衆人一臉如常的神色,這才知道聖人平日似乎并不是很多言語,一頓飯除了例行問答,更多的話也多不過十句。這樣的速度,一刻功夫之內,宮人連桌上的殘盞都收拾的幹幹淨淨了,聖人也不多留,又叮囑太後早些歇下,晚間莫再讀經到子夜,也就告退了。
走到殿外卻又停住腳步,轉身看果然阿崔悄沒聲地跟了出來,半靠在柱側的陰影裏,只能模糊看得清輪廓,卻知道她臉上還是那副要命的促狹笑意,倒也坦然朝她笑笑,不必她開口,已經猜到她的意思。
“這就要走了?怎麽不多住兩日,回去也沒甚意思。”
阿崔自然明白他話裏所指,在他面前并不拘束,偏頭笑着,話中分明意有所指,“你們一家團聚,我當什麽發光發熱的蠟燭?”
聖人不知是否被說了中心事,但看上去仍面無表情,并不接這個話茬,只點點頭,“也好。”
阿崔噗嗤一聲,眼光瞟了眼正幫太後遞花枝的阿宛,“就這樣?”嗔他一眼。
聖人咳了一聲,“我欠你一個人情。”
崔相宜不無促狹地眯了眯眼睛,嗤笑了一聲,“這話我都聽膩了。”
早就是一攤爛賬了,還真能算清不成?
從青王世子時就是這副死樣子。
不過他雖然于人情一道向來寡淡,行事卻自來有考量,也不知道前頭使了什麽手段有意威懾過了,看把阿謝怵成這樣。
阿崔雖不知前情,但看這态度也多少能猜出來一些,寵終歸是要寵的,怕以後驕縱壞了先給一頓殺威棒叫記着滋味麽?
阿崔挑眉,并不說破他的自欺欺人,也不在阿謝前頭說開了這層,由得他二人別扭着去。
阿謝站在太後身側,很快将那青白瓷美人瓶裏的山茶插得齊整。
這麽冷的天,紗窗卻不曾落下,阿謝勾了勾嘴角,隔着顫巍巍的稀疏花影望去,那半開的縫隙間正好能見到燈影半明半昧間,那一對璧人隔着一肩的距離裏在一處,言笑晏晏,影子拉長了合在一處,仿佛生來就該如此。
她自然是不曾見過聖人這樣鋒芒盡斂的笑的,乍看覺得很是陌生,把心底說不清的那點感受壓下去。
看他們這樣熟識的樣子,大約是自小長在一處吧?聖人後來一直在崔氏膝下,阿崔又是太後嫡親的侄女,這份親厚乍看十分合情合理。
阿謝倒是并不覺得吃味或是怎麽。
她算是謝氏的女兒,阿崔是崔氏的侄女,聖人在謝氏跟前的日子還比在嘉福殿的日子多些,可她倆的待遇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她只是卻覺得有些看不明白。
本以為這兩人關系并不能算和睦,至少也該是性情不合?
聖人眼看将至而立,卻一直未肯冊立中宮……連她這樣久在市井的人也知道,這後位必定非崔相的女兒莫屬的。
聽昨夜聖人的口氣,也分明是太後早就想點着鴛鴦譜,聖人卻是久慣拖延,才剛剛松了口有些妥協的意思。
琢磨的目光旋又收回來,瞥見身側太後的眼角弧度說不出的柔和,阿謝眼波微垂,微微笑道,“陛下和大娘站在一處,真是好看。”
太後微微笑了。
深夜的寒風吹起佛前的帷幕。
殘燭還映着五色華彩的忍冬藻井,随着那風一顫一顫,仿佛漫天寶雨就要降下。
門忽然慢慢地“吱呀”一聲,跪在佛龛前的金姑姑卻仿佛不曾聽見,臉色仍只是煞白的,阖目祝頌着什麽。
太後擺了擺手,叫身後跟着的兩個侍女拿着罩衫下去了,自己也取了支新燭,在成排的燭架上接了火,拔了支将燃盡的扔去火缸裏,将手裏這支換上。
太後又重新點了一束香,看着袅袅的青煙一圈一圈地散開,一手持香,一手拈了與願印,低聲喃喃祝頌。
金姑姑仿佛這才發覺般,猛地轉過頭來,見是太後一身素服立在燭架邊上,發白的面色才好了些,忙上前跪倒在她身後,卻還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
太後卻只默然祝頌良久,末了将手中香一撒,盡數落在燒得正旺的火盆中,這才放下手來,聲音平穩而平淡地,“你失态了,金昔。”
金姑姑身子僵了僵,苦笑着慢慢撐坐在地上,手背小臂上那道一尺長的猙獰疤痕露在袖子外頭,在燭光下越發可怖得像是扭曲的蟲子,可見當年必定是見骨的傷口。
太後朝着金身拜過,卻并不轉過身來,目光坦然地望着佛身後躍然的火焰,眼中仿佛也映出平靜的光,“你跟了我快十年了……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單獨來這裏。”
聽身後的金昔一句話也說不得,太後終于長長的嘆了口氣,轉過身想把她扶起來,“都已經過去那麽多年了。”
那麽些相幹的人,早都已經該化作灰成泥了。
當年翻遍了整個江淮也沒找到的人,隔了十幾年,居然還真的叫他給找着了。
這當然只是個開始。
崔氏扶着金昔的指尖也有些涼,上了歲數,早沒了年輕時的争強的心,看着那雙眼睛宛如那人生時,那女孩兒跪到身前,除了覺得心底隐隐發涼,竟然再提不起一些兒心氣。
崔氏這話分明是安慰,可在金姑姑聽來卻全然不是這個味道,仿佛又忍不住想起當年慘事,身子一顫,低着頭,半晌才仿佛攢出說句話的力氣,“老奴……老奴怕不能服侍殿下了。”
太後搭着她的手到席上坐定,看她一張臉一夜間仿佛老了十歲般,終究有些不忍,将聲音放軟了,“若是個本分的……也就給她張羅個人家,遠遠地打發了,沒什麽和以前不一樣的。”
聖人到底也在她跟前多少年,這幾年離得遠了,但到底還是少年人,心思再如何變化,還能勉強摸得着邊。
何況也不是沒防着這一手。
封不封郡主其實沒什麽緊要,早晚都是一樣……顯陽殿早就一幹二淨,放這麽個孤女在她身邊,還有誰就沉不住氣了不成?
想着那個平靜得有些過人的小丫頭,崔氏淡淡笑了笑,“其實也沒有那麽像。”
金姑姑青紫的嘴唇幾乎是抖着,勉強才啞着嗓子迸出一句來,“那、那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一模一樣……跟她去前……”
太後只皺了皺眉,截住她的有些胡言亂語的話頭,卻也不能不跟着想到那場屍橫遍地的禍亂,“這筆舊賬,再要算,也不能落到你一人頭上。”
金姑姑卻仿佛因這句話受到了極大地刺激,猛地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聲音都有些克制不住地發抖,幾乎想拉住太後的裙角,“求殿下、求殿下仁慈,打發老奴歸家養老罷……”
太後眼看她幾乎将頭磕破,目光隐有憐憫,卻半點沒有動搖的意思,單薄手掌穩穩地将金昔顫抖的肩頭按住,等她肩膀終于慢慢穩下來,拉着她還有些發抖的手,走到背光中滿面平和的三生佛,從容上前頂禮拜過,眼角明豔笑意依稀有當年餘輝,“我為謝氏和先帝祝禱這麽些年,他們一家三口……早該往生極樂去了。”
既是想看看她對阿謝和崔七交往的态度,大大方方牽了這個線就是。
不就是覺得,如果她當年真的參與其中,看着似柔實剛的阿謝,一定不能由着崔七娶回家去麽?
先別說這倆人能不能成,就真成了,現放着的前車之鑒,怎麽就不長記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