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沈銜鶴把傘撐到江禦頭頂,回他說:“沒有,是雨水。”

江禦盯着他瞧了會兒,笑了一笑,又恢複往日那副混不吝的模樣,對沈銜鶴道:“師兄說是什麽就是什麽吧。”

沈銜鶴把手中的傘往江禦那側壓了壓,問他:“在裏面有沒有受傷?”

江禦聽到這話,像是想到什麽,突然彎下腰捂住自己的小腹,他的五官擰成一團,發出一聲壓抑的呻|吟。

沈銜鶴吓了一跳,連忙蹲下身,看向他手掌捂住的那處,緊張問道:“傷得什麽樣?嚴不嚴重?讓我看看。”

結果江禦叫了幾聲後,猛地擡起頭,對他嬉皮笑臉說:“師兄,騙你的。”

沈銜鶴面無表情地看他,江禦被他看得心虛,收起臉上的笑容。

秋雨淅淅瀝瀝地下着,落在殘破的茅屋上,落在井邊半截的石碑上,落在被高高舉起的油紙傘上……聲音連綿不絕,細細密密,像是情人間的私語呢喃。

沈銜鶴輕輕嘆了口氣,認真問他:“真沒受傷?”

江禦也不複剛才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回答道:“受了一點小傷,沒事。”

他拍拍他的肩膀,安慰沈銜鶴說:“一個小小的芙蓉境能奈我何?”

可是後來沈銜鶴才知道,有人在芙蓉境中動了手腳,實際上江禦在裏面困了半年有餘,歷經了兩次飛魔亂心,九死一生。

徐奉明出關後得知此事,立即把太清宗上下都徹查了個遍,最後将與此事有關的幾位長老全部逐出太清宗。

按理說,沈銜鶴是師兄,該多護着師弟,可那些年裏,确實江禦為他做的更多一些。

在他們年紀稍大些的時候,在他們可以下山歷練的時候。

沈銜鶴天真單純,不知世道險惡,他對自己遇見的每一個人都抱有最大的善意,在路上遇見一只瘸腿的小狗都要心疼好長時間,給它治療,給它包紮,更不要說看到那些苦命的人。

他這樣的性子,在外面吃虧是完全可以預想到的。

最初的幾次下山,江禦總是要緊跟在沈銜鶴的身邊,怕他被人欺騙,怕他被人拐跑,又怕他走得太遠迷了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

沈銜鶴得知他心中想法,覺得好笑,他倒不至于傻到這般地步,不過這樣也沒什麽不好的。

江禦擔心他被人诓騙,他也擔心江禦在外面玩得太開心,忘記師父交代的任務。

他們走過無憂城外落滿星辰的湖水,在青鴉坡下鬼氣森森的沼澤裏打撈出殘缺的龍鱗,乘船渡海時斬下過蛟龍的爪子……

谯明山上覆滿皚皚的大雪,春來之時盡數消融,爛漫繁花連綿了幾個山頭,又在下一個季節凋謝,滿山蕭瑟紅葉飄零,像是一場紅色的大雪,漸漸的,漸漸的,紅的雪就變成了白的雪。

不知不覺間,光陰像是一支離弦的箭矢,一回首,身後的路原來已經這樣長了。

沈銜鶴以為自己會與師弟一直這樣下去,可是少年慕艾,慢慢他們身邊多了一些美麗的姑娘,沈銜鶴會有意避開和她們的接觸,但江禦和他不同,而且他似乎是格外招姑娘們的喜歡,一路上總能遇見姑娘請他幫忙。

沈銜鶴看着他們坐在一起說說笑笑,有時恨不得上前将他們遠遠地分開,他想不到自己為什麽會想要這樣做,更說不出其中道理,于是只能安靜地站在原地,将心中那些翻湧的酸水默默壓下。

盛明六年的秋天,那一年沈銜鶴十八歲,江禦十七歲。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下山歷練,翌年沈銜鶴便從徐奉明的手中接下了太清宗的宗主之位。

臨近中秋,山下的街市繁燈如晝,人來人往,有人搖落滿樹金黃的桂花,他們身上就沾滿了桂花的香氣。

城中富商辦了一場賞菊宴,江禦聽聞後立即興致勃勃地拉着沈銜鶴一同前往。

沈銜鶴不喜熱鬧,故而到來之後就一直安靜坐在席間,不言不語,不像是來參加宴會的,倒像是個來聽師長講課的學生。

不遠處的江禦與幾位新結交的朋友推杯換盞,倒酒的間隙,他回頭對沈銜鶴招了招手,沈銜鶴卻搖了頭。

他仰起頭,目光穿過稀疏花枝,望着夜空中那一輪清冷的月亮。

席間有不少賓客偷偷打量他,那視線讓沈銜鶴很不自在,很快,他們推推攘攘起來,有個簪花的綠衣青年不知怎麽回事,隔了老遠竟也能摔進沈銜鶴懷裏。

綠衣青年手忙腳亂地從沈銜鶴懷中爬起,然後飛快地鑽進人群裏,不見蹤影。

他把一本薄薄的冊子留在沈銜鶴的懷中,沈銜鶴垂眸看去,黑黝黝的封面上既沒留下姓名,也沒留下其他信息,只畫了一支并蒂的蓮花。

青年手法實在拙劣,很容易看出這書冊是他故意留下的,沈銜鶴翻開第一頁,他沒注意到江禦是什麽時候回來,他彎下腰,把下巴抵在沈銜鶴的肩頭,對他道:“師兄看什麽呢?也給我看看。”

沈銜鶴嗯了一聲,往後翻去,畫冊上繪有兩個男人,起初還只是撫琴飲酒,至後來這兩個男人竟抱在一起親吻起來,互相剝去衣物,身體交疊。

随着沈銜鶴翻動,江禦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眉頭越皺越緊,最後實在忍無可忍,一把将那畫冊從沈銜鶴手中抽出,丢向池中。

沈銜鶴愣在原處,半晌沒有其他動作。

綠衣青年從人群裏跑出來,剛要開口說話,就被江禦淩厲目光鎮住,他冷冷道:“滾!”

綠衣青年吓得轉身就跑,那本畫冊也再看不到了。

月光傾瀉下來,給水面蕩起的漣漪塗了一層閃亮的銀漆。

可是那些圖畫卻已經深深印在沈銜鶴的腦海中,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兩個男子之間也是可以向夫妻那樣在一起的。

他渾渾噩噩跟着江禦離開宴會,回到谯明山。

這一晚的夢裏,沈銜鶴被人壓在床上,與那人翻來覆去纏綿,只是那人的臉上蒙着一團白霧,任憑他怎麽努力,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樣。

直到後來他像畫冊中那般被推到鏡前,他在鏡中看到了他的臉。

竟是江禦!

果然是江禦。

夢中的江禦低下頭,在沈銜鶴的耳朵上輕輕啄了一口,低聲道:“師兄,原來你喜歡我啊。”

沈銜鶴霎時從夢中驚醒,驚出一身的冷汗來。

再一擡頭,卻見江禦逆光站在門口,單手扶着門框,笑眯眯地對沈銜鶴說:“師兄,你今天睡過頭了。”

沈銜鶴還沒從那張旖旎的夢中徹底清醒過來,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他張開唇,應了一聲:“啊……”

江禦走過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問他:“睡傻了?”

他的氣息撲面而來,沈銜鶴一時有些不敢看他。

江禦的手落在沈銜鶴的額頭上:“師兄你臉怎麽這麽紅,生病了?”

沈銜鶴搖搖頭,抱緊身上的被子,對江禦說:“沒事。”

“師父正找你呢。”江禦收回手說。

沈銜鶴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然後江禦看着他,他看着江禦,兩人誰也沒有動作。

江禦問他:“師兄你怎麽還不起來呀?”

“你出去。”沈銜鶴說。

“嗯?”江禦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

沈銜鶴重複了一遍:“你先出去。”

“為什麽呀?”江禦賤兮兮地湊過來,問他,“師兄你被子裏是不是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快讓我看看。”

說罷,江禦作勢要搶沈銜鶴身上的被子,沈銜鶴連忙抱着被子往後縮去。

江禦鬧了他一會兒,也沒能把沈銜鶴的被子拉扯下來,他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淚,故作傷心道:“師兄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沈銜鶴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看着他沒說話。

江禦莫名覺得眼前的師兄比往日裏更好欺負了,他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又給沈銜鶴行了個禮,口中道:“得嘞師兄,師弟我這就退下。”

沈銜鶴坐在床上,側頭從窗縫中看着江禦的身影走遠,直到再看不到。

谯明山又下起雨來了,雨水落在寬闊翠綠的葉片上,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好像芙蓉境外的那場雨一直下到了今天,或許還要再下上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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