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琢玉(四)
琢玉(四)
趙四方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鳳槿起初只是微有些暈眩,可也不知怎的,這腦袋越來越昏沉,到最後竟是兩眼一抹黑,便要向地上栽去。
“女兒——”是馮老爺驚惶的聲音。
自父皇去世後,鳳槿這還是頭一回見到有人為自己這麽擔憂的。
宮中雖好,卻也寂寥。
林花無數,有人一身青草泥香,突兀地闖進屋子裏,鳳槿落入一個溫暖堅硬的胸膛,那人身形單薄,青玉簪發,唇線如塑,将她攬在懷裏,聲音微沉:“大小姐,冒犯了。”
是那個裴三郎啊,怎麽瞧着很是眼熟呢。
馮老爹後悔不已,簡直捶胸頓足,哭天搶地的:“女兒啊,我的寶貝女兒啊,是爹錯了,總以為這麽些年過去了,你那頑疾該有些消弭,沒成想……”竟比從前更甚了。
裴徵眼觀鼻,一言不發。
平心而論,若不是馮家大小姐有此頑疾,他們這些人怕也學不到馮家的本事。
鳳槿略感好些了,以手揉着太陽穴,方才那陣暈眩感終有所退卻,倒是馮老爹這般要死要活的,吵得她頭疼不已。
饒是趙四方,跟了馮老爹這麽些年,也從未見過他如此的模樣。
這馮友才,貧賤時便是愛妻如命,後來他老婆去世,馮友才便成了愛女如命。
“爹,你靜靜心,女兒沒事,不過是有點頭暈而已,外人面前,實在太過失禮了。”鳳槿也不好說什麽太重的話,畢竟這馮老爹一腔心思全在女兒身上,慈父之心天地可鑒。
不過在外人面前這般姿态,着實是有些沒臉面了。
馮友才一向愛惜面子,聽了鳳槿的話瞬間回過神來,一張老臉微皺,咳了兩聲,裝模作樣地為鳳槿引見道:“女兒啊,這是裴徵,在家行三,你喚他三哥便好。”
她稍稍擡頭,意料之中,望進一雙沉郁的眸子裏。
鳳槿微愕:“是你?”
與此同時,裴三郎也挑眉問道:“是你?”
這裴三郎可不就是那日被鳳槿搶了傘的倒黴書生麽。
難怪那日在廳堂外面匆匆一瞥,他一幅渾身濕透的倒黴模樣,原是遭了自己的禍。
“三哥?何以如此窮酸,可是我爹虧待你了?”她試探着喚了一聲三哥,旋即眉目不解起來。
上回見時,裴徵便身着打着補丁的衣裳,看起來很是落魄。
可方才聽趙掌櫃形容,這裴徵應是個經商的奇才。
如此良才,馮老爹又不是苛待徒弟的惡人,怎會讓他過得這般落魄?
裴徵啞言,摸了摸鼻子,倒好似鳳槿問了什麽令他難以啓齒的問題似的。
倒是馮老爹善解人意,替他答了:“女兒,你不知道,三郎事母至孝,這衣裳是三郎母親親做的,他日日都只穿這兩件,寒暑交替,從來不變。”
裴家與永州相距遙遠,裴徵出門謀生,自然輕易回不得家。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一針一線俱是親恩,我自當感懷于心,外頭的衣裳再華美,終比不上母親的心意。”
他笑意溫柔,只是眼神裏總藏了點什麽,像極了淬過毒的青蛇,瞧着隽永和煦,實則包藏禍心。
裴徵輕輕翻着鳳槿未看完的賬簿:“方才來時聽見大小姐說的話,實在驚撼,若無此頑疾,恐怕現在永州城當無其他商賈的立錐之地了。”
贊許的話誰不愛聽,尤其這話可是說到了馮老爹的心坎上。
馮老爹立時攬過得意之徒,滿口誇贊:“不是我說,我這女兒實在聰慧……”
就連趙掌櫃這般阿谀奉承的人也聽不慣了,至于鳳槿,更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忙行了一禮,然後匆匆離去:“女兒還有些事,這便告辭了。”
還沒等馮老爹發話,鳳槿趕緊溜之大吉。
好容易躲過一遭,鳳槿坐在回廊的石凳上,雙手托腮,蘭芝端來茶水點心,又替她掐肩捶腿。
鳳槿捏起一塊玫瑰酥,趴在石桌子上,廊頂高高在上,纏了許多藤蔓,上頭開滿了紫色的小花,一陣風來,悉數落在她發上,有的險些入了眼睛。
鳳槿趕緊将眼睛閉上。
意料之外。
她微微張開眼,鳳目一撇,裴三郎彎腰看着自己,紫色小花落了滿肩。
別樣的怪異感。
裴徵賠禮:“叨擾大小姐了。”眼睛卻直勾勾地盯着鳳槿,與方才在馮友才面前,簡直判若兩人。
兩世為人,鳳槿還未曾被這樣的登徒子這般望過,不由有些惱了,美目睨了他一眼,冷冷道:“裴先生請自珍重。”
裴徵輕笑出聲,以衣袖掩唇:“大小姐不喚我三哥了?”
他喚她大小姐時,總有一種暗暗的冒犯感,似是刻意将那三字咀嚼過再吐露出來。
鳳槿沒來由的一陣惡寒感,對蘭芝道:“怎的忽然覺得有些冷,陪我回房加件衣裳吧。”
裴徵沒有攔她,只是目送着她遠去。
搖曳的腰肢,輕飄曼然,當年的女孩子已然長成一個妙齡少女。只是馮槿……還是同從前一樣,傲慢無禮啊。
他忽然笑了笑,無風自起一陣涼意。
馮府初見,他肖想了她多久了。
裴徵揉了揉太陽穴,連日來處理不少冗雜的事,腦袋也昏昏沉沉的。
方才馮友才說他處理事務着實不錯,有意将收入最好的兩家鋪子其中之一交由自己打理。他搖了搖頭,眼睛卻望着鳳槿離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