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琢玉(五)

琢玉(五)

未過午時,費家便遣了人來。

費老爺與馮老爹乃是連襟,同娶了平昌許家的女兒。

只不過當年求娶之時,馮家寒微,費家卻早已發達。

費家娶的是許家大女兒,許音,也便是鳳槿的親姨母了。

費家姨母同馮槿的阿娘姐妹情深,馮家貧賤時,費家姨母對馮槿百般照顧,又因她膝下沒有女兒,全然将馮槿當作她親生孩子般對待,時常将年幼的馮槿接到費府小住一段時日。

正是因着幼時的情分,費鳶才對馮槿如此念念不忘。

前世馮槿得嫁費鳶,自也是少不了費姨母這一層關系的。

可如今這殼子裏早已換了人,鳳槿自問與原主馮槿性格相去甚遠——只在刁蠻一詞上頗得相通。

費家的小厮言語古怪,像是故意藏着掖着什麽,說話間神情也很是閃躲。

費家一向親近馮家,自然做不出诓騙的事。

馮老爺被女兒戲弄表哥一事氣得又羞又愧,恨不得在費家小厮面前找個地洞鑽起來,是以也并未注意到小厮的異樣。

鳳槿心中冷笑:好你個費鳶,竟企圖借着費家長輩來壓她!

這番遣人邀她父女二人過府,明面上是為探望費鳶的病情,以期他早日好轉,可實際上又不知打着什麽算盤呢。

鳳槿挑眉睨了費家小厮一眼,淡淡道:“有勞了,我竟不知表哥淋了這麽大場雨,早知那日表哥在巷中攔住我是有要事,我便不該怯這點小雨先跑回家來的,你且去回姨父姨媽,我和爹爹明日便去探望表哥。”

馮老爺呡了一口茶,垂了眼眸,忽然平靜下來,亦笑道:“是了,你便照着大小姐的話回吧。”

那小厮只當大功告成,輕舒了一口氣,眉開眼笑道:“是是是,小人這便回給我家老爺,少爺見了表小姐一定得好!”

馮友才能将馮家的産業做到如此地步,自也不是尋常普通的商販小卒。

只聽鳳槿這一席話,他便心中有了成算。

待費家小厮離去之後,大廳之內僅剩他父女二人,馮老爺清了清嗓子,扯下面子問:“乖女兒,你與你表哥,又怎麽啦。”

費鳶是個人才,這點永州鄉鄰皆知,馮友才也對其十分看重,可這點看重還遠未到願意将女兒許配給他的地步。

這些年費鳶時常纏着自家女兒,很是一幅癡男形狀,馮友才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是連襟家的獨子,大姨姐又對自家女兒百般照顧。

且費鳶心地是好的,做什麽也都顧着女兒,馮友才以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這費鳶是斷然做不出什麽出格之事來的。

不料這會鳳槿劈頭便将那天的事抖了出來:“爹您是不知道,這費鳶表哥可是将我堵在那無人的小巷子裏,說什麽也不放我走呢,若不是……若不是那日裴三郎恰好路過,女兒都不知表哥會做出什麽混賬事來!”

這話裏自然是帶了些誇張的,費鳶雖劍走偏鋒,但遠不如鳳槿話裏所說的那般“居心叵測”,只是鳳槿本來便是個睚眦必報的人。

上回有心饒他一回,沒想到這費鳶倒自己先做了妖,那這可怪不得她了。

反正無論是鳳槿還是馮槿,對他都是看不上的。

且鳳槿作為女帝,從沒有人敢這般拂逆她,甚至是做出這等圍追堵截的事。

倘若是前世,費鳶這樣的人早被她一道旨意拖下去喂豺狼了。

只是……裴三郎,那日匆匆一見,自己便奪了他的傘,害他淋了一陣雨,尋常人定是要懷恨在心的。

一向事無巨細的靜和女帝此刻甚是懊惱,自己怎麽就挖了個坑給自己跳呢?

若是馮老爹問起,裴徵會幫着自己圓謊麽?

他又為什麽要幫自己圓謊呢?

馮老爹見自家女兒面露苦惱,遂關切地問:“乖女兒,可是有事?怎麽悶悶不樂的?”

這馮友才,怎麽突然這麽見微知着?

鳳槿揉了揉腦袋,作一幅病弱樣,可憐巴巴地看着馮老爹:“爹,女兒忽感暈眩,想先回房休息一會。”

出了這麽一檔子事,想來阿槿心中也不甚好受,只她同她阿娘一般,無論什麽事都情願自己扛着。

馮老爹目露惆悵,嘆了口氣,摸着鳳槿的腦袋:“乖女兒,是爹不察,叫你受苦了。”

其實……受苦的是費鳶才對。

鳳槿離去之後并未回閨房,而是叫了蘭芝,并讓她私下去打聽打聽,馮老爹今日可叫過裴徵前去說些私話。

蘭芝不解問道:“小姐,裴三郎日日都與老爺商事,從不瞞着咱們府裏人的啊。”

她倒是沒料到,這裴三郎,在馮家竟已是如若無人之境般。

前些日子趙四方前來對賬,鳳槿便隐隐瞧得出,馮家的商鋪,顯然是将裴徵當作主人一般的對待了,這待遇,就連鳳槿這個正兒八百的大小姐也是沒有的。

憑着鳳槿數年叱咤朝堂的經驗,這裴徵,恐怕是想來個反客為主、以下犯上的路數啊。

鳳槿咬唇,心中埋怨馮友才,這憨才,管自己時倒是不遺餘力,洞若觀火,怎麽偏偏瞧不出裴徵的狼子野心呢!

前世她自己便是誤信了東方琮這樣表裏不一的小人,才使得大權旁落,一朝命喪朝陽殿。

結合夢中走向,鳳槿更斷定,裴徵不是個好人,否則以裴徵之能,怎的馮槿的記憶裏從沒有他的襄助呢?

只怕是狼狽為奸,蛇鼠一窩了吧。

馮友才雖說唠叨了些,可鳳槿在馮府這麽些日子,也瞧清了這位嘴硬心軟,好面子的老父親對原身是何等的慈愛。

她不願意讓這麽一個慈愛的父親蒙受小人的诓騙。

待她先解決了費鳶,再回來對付裴徵。

馮家的花園很大,馮母在世時最喜歡各色各樣的鮮花,是以馮老爹發達之後便為她栽種了這滿院子的鮮花。

整個永州城,再沒有比馮家還好看的花園。

蘭芝說老爺方才喚了裴三郎過去問話。

左右閑着也是閑着,鳳槿便想着來探一探虛實,若是她的謊話敗露了,也好第一時間補救。

“大小姐可想知道方才老爺喚在下過去所謂何事?”裴徵長身玉立,正正好好攔住了鳳槿的去處。

鳳槿頭一回意識到,裴徵此人是何等的難纏。

倘若那日在小巷中的不是費鳶,而是他,鳳槿很沒有把握,是否能如願逃出。

杜鵑花叢中,裴徵站在其中,倒比那費鳶更有些陌上人如玉的氣質。

鳳槿冷哼:“本小姐不想。”

裴徵以袖子掩唇,輕輕笑了起來,剎那間滿園的花竟比不上他清朗俊俏,饒是鳳槿這般前世見慣美男子的人也不由得為之失了神。

鳳槿喜歡美人,各色各樣的美人。

淡雅的,濃烈的,清秀的,豔麗的。

花有百态,人亦如是。

前世她身邊不乏各種因皮相上位的人,只是東方琮是個意外。

東方琮身為大陳第一美人,卻偏偏沒在皮相上占過便宜。

裴徵這張臉,倒是與東方琮不遑多讓了,只是一個冷然禁欲,一個笑面如虎。

鳳槿晃了晃腦袋,前世她與東方琮朝夕相對,都未曾被他給迷惑,何況這一小小的裴徵,饒是裴徵再過心計,又怎能比得過那蟄伏數年,步步謀劃的東方琮?

裴徵微垂下眼眸,迎面走過來,不過一肩之隔。

外人看來,他彬彬有禮,拘謹守節,可只有鳳槿知道,他簡直放肆之極,狂悖冒犯。

“那大小姐又何必說裴某在場,顯然,在大小姐心中,在下實在是個可信之人。”

鳳槿簡直被這厮的無恥可驚訝到了,那不過是她一時情急胡亂诹的,偏叫着這三郎當了真,還拿喬與她擺譜,真是好可惡一番嘴臉!

鳳槿怒極反笑,諷刺道:“是或不是唯有裴三郎您自個兒心裏清楚,我爹不明白你的狼子野心,我卻知道得很,倘若你敢對我馮家有半分不臣之心,我必叫你挫骨揚灰!”

不臣之心?裴徵有些失笑,到底是小姑娘,縱然驕橫無理,卻可愛得緊。

他眉眼中帶了淡淡的笑意,順着鳳槿的話作揖道:“臣明白,必不給公主将臣挫骨揚灰之機。”

心裏漏了一拍,仿佛回到了前世,彼時東方琮神色肅殺,卻唯獨與鳳槿露出一抹柔色,那時他鄭重其事的發誓:“臣東方琮,感念公主恩德,此生不負大陳,不負公主。”

鳳槿心中更恨,連帶着看裴徵的眼神也越加狠戾。

裴徵卻不由得想起了二人間初次的見面。

馮家大小姐躲在馮老爺身後,只露出一雙小兔子般的眼睛,表情卻像是護食的小花貓,攥着馮老爺袖子的手握得緊緊的,一刻也不肯放開。

那時馮家才剛發達,外頭人傳得厲害,說馮家大小姐天性野蠻,粗魯得很。

裴徵卻是瞧見她忍着懼意,從父親身後走出來,神色僵硬,裝作頤指氣使的樣子,随手點到他:“你,給我出來。”

裴徵想保護她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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