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琢玉(六)

琢玉(六)

他兀自笑了笑,輕描淡寫道:“大小姐若實在想知道,不妨去問問老爺。”

鳳槿才沒那麽傻,裴徵說什麽,她便照做什麽,只是嘴上應承着:“還須得你說,本小姐自有計較。”

第二日一早,馮老爺便帶着鳳槿去了費府。

費家在永州西南處,比之馮家,實在不算得什麽繁華之處,只是鬧有鬧的好,靜有靜的妙。

費家連襟便是一個喜靜不喜鬧的人。

倒實在是苦了費姨母,在馮槿的記憶中,費姨母與自己的母親,都是最喜歡熱鬧的人。

也便是在上元燈會這樣的日子裏,馮母才遇見了馮友才。

馮家馬車甫停住,費家姨母便歡歡喜喜地迎上來,一把握住鳳槿的雙手,高興道:“阿槿與容兒越來越像了,都是天生的美人坯子。”

馮槿的阿娘叫許容。

談到過世的夫人,故人相見,馮友才更是止不住的傷感起來,拱手喚了聲:“大姨姐安好,許久不曾來拜訪,委實是我的疏忽。”

許容在世時便與費家交好,後來許容猝然離世,馮家也是得了這位大姨姐不少照顧的。

如此想來,馮友才又覺得愧疚難當了,原本未下車時準備好的說辭全然忘了,心中只剩虧欠。

費姨母用帕子拭了拭眼淚,強笑道:“不說這些了,妹夫與阿槿快進屋來。”

鳳槿從善如流,任這位親切的姨母攥着自己的手往屋裏帶去。

從原身的記憶來看,費姨母着實是對自己不錯的,可是今日這事怎麽都透着一股反常,鳳槿想着先按兵不動,左右兵來将擋,不怕有她招架不住的事。

費鳶病了三四日了,自那日淋了雨回來總不得好,大夫來了幾撥,都搖頭束手無策,說是心病難醫,可憐費家就這麽一個獨生兒子,費家老小還指着費鳶入仕光宗耀祖。

他這一病,別說是費姨母,就連費家老爺也着急得不行。

“妹夫,你是曉得的,我和你姐夫統共就這麽一個兒子,費家的獨苗苗,自小就是捧在手心的。”費姨母邊說邊卷着手絹,以備不時之需。

鳳槿靜觀其變。

估摸着差不多要提到自己了,連忙低下頭。

費姨母越說越哽咽,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馮槿:“阿槿是我親外甥女,雖不是我親生的,卻勝似親生,這一點,妹夫你也是知道的。”

話說的一點也不錯,只是從前,費姨母是斷然說不出這等話的。

只因人心最經不得揣度,有些話你不說是真心實意,說了便是挾恩,費姨母如此一個精明人企會不明白這等道理?

此次她豁出臉面去,只為求獨生子健康無虞罷了。

鳳槿無心無情,自然不會為這等小事所煩擾。

可是馮老爹不同,畢竟是土生土長的此中人,同費家有着割舍不斷的恩情與親情。

想來許容在世,被親姐這麽一哭,怕也是要愧疚難當的。

馮老爹悵然嘆了一口氣:“大姨姐你說的話我都明白……只是”他望了望鳳槿,也知道大姨姐話中究竟何意。

至此,馮老爹才算是初初看清,今日費家相邀所為何事。

怕是要替他家費鳶向阿槿求親啊。

馮友才心中苦笑,連連搖頭,不知從何時起,阿槿變了,變得更有主張了,便是連他這個爹有時也無法摸清阿槿的心思。

何況,他也不想勉強自家女兒。

雖說費鳶是個好的,可馮老爹不求富貴顯耀,這輩子唯求女兒過的舒心自在罷了。

比起讓女兒嫁進費家,馮老爹更想為女兒招一個她看得上的夫婿,比如裴徵這樣的。

馮家勢大,但缺一個繼承人,而裴徵家貧,離不了馮家的扶持,且這麽多年朝夕相處下來,馮老爹也清楚裴徵的為人。

況且,裴徵也喜歡阿槿。

作為一個過來人,單只從裴徵望着阿槿的眼神裏,馮老爹便知道,裴徵是個值得托付的。

費鳶遲早要入仕,屆時銀羽宮花上身,馮家便是切切實實的高攀了。

阿槿性格剛烈,肖似她娘,眼中容不得沙子,彼時若是費鳶想納妾,只怕阿槿無法接受。

“還是先看看阿槿她表哥。”馮老爹适時推脫。

費姨母擦了擦眼淚,也不好拒絕,做了一個請的動作,便将他父女二人帶去了西廂房。

費府雕梁畫棟,樹木蔥茏,倒很瞧得出,主人家是個有雅致的。

到了西廂房,還未得見費鳶的面,便從屋裏飄來一陣濃烈的藥味,很是嗆人。

鳳槿以袖掩鼻,擰眉問:“怎的表哥病得這樣重?”

前世時,因為鳳槿體弱,自小沒少喝各種難以下咽的藥,是以這會一聞到這藥味便忍不住的惡心感。

費姨母泫然欲泣,抹了抹眼角,好容易止住了眼淚,看着鳳槿道:“大夫說他是心病,藥石無醫。”

心病麽,自然得心藥來醫。

鳳槿不準痕跡地抽開被費姨母握着的手,心道這家人還真是如出一轍的套路,先是費鳶半路賣慘,後有費姨母淚灑當場。

她推開門,裏頭的小丫鬟正伺候費鳶服藥,他眼下一圈烏青,鳳槿挑了記眉,探了探他的額頭,燙得很,整個人一幅半死不活的樣子。

看來這苦肉計雖是計,卻也算真材實料了。

倒是舍得下本。

“表哥現如今這個樣子,我心中很是虧欠,若早知如此,我應當陪着表哥一同站在雨下,聽他将話說完的,只是那時爹爹派了他的弟子裴三郎來接我,姨母,馮家家規甚嚴,您也曉得如今外頭的人如何看我們馮家,阿槿實在不願讓爹爹煩心,更不能辱沒門庭。”

她垂着頭,卻是字字珠玑。

費姨母臉色漸白,剛緩了口氣,又聽鳳槿繼續道:“姨母對阿槿的好阿槿自當銘記于心,可表哥的心病起因不知,姨母萬望寬心,切莫行差踏錯。”

說到後來,幾乎是昭然若揭了。

費姨母自知有虧,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費家是有名的書香門第,自然含蓄內斂,今日若不是為救獨子,她又怎幹的出這樣的事。

只是事到如今,做都做了,不怕更徹底些了。

費姨母突然跪下,沖鳳槿哭道:“阿容,我可憐的妹妹,槿兒長大了,你卻不得瞧見,姐姐心痛萬分。”

提起亡妻,馮老爺自是有理難言了。

費姨母攥着鳳槿的裙角,淚如雨下:“槿兒,你可憐可憐姨母罷,姨母只有阿鳶一個兒子,他為了你幾欲喪生,對你是一百萬個真心真意的,你還記得小時候你出了天花,可是姨母不眠不休地照顧你,那時候阿鳶就很照顧你,為了你連書塾也不肯去了,執意要等你好起來。”

前塵往事一下子浮上心頭,鳳槿知道那是屬于馮槿的記憶。

平心而論,費家一家對她是不錯,可有些事并非用恩情就能解決,死纏爛打,最終得到的不一定是真心。

就像前世,費鳶雖最終得到了馮槿,可終此一生,他都沒有得到馮槿的愛。

馮槿對他,只有愧疚感。

這樣兩相将就,不單苦了馮槿,就連費鳶也不得解脫。

只不過是兩個人都活在地獄裏罷了。

好在鳳槿不似馮槿,她自始至終都很明白自己的心意。

“姨母。”她要将費姨母從地上攙起,馮老爹也苦着一張臉,這長輩向晚輩下跪,豈不是要折阿槿的壽?

豈料費姨母這回是鐵了心了,鳳槿見拗她不過,索性也不扶她了。

她徑自走到費鳶床前。

費鳶神色呼吸都很微弱,與那日所見判若兩人。

他本來就是個文弱書生,又有心事困惑,鳳槿居高臨下,順勢坐在他榻前,張口道:“三日之內,我必為表哥尋得神醫,若是表哥活不成了,阿槿願一命償一命。”

恩情,該了的總得了,只是凡事若都步步陷入別人的局中,她也不配做女帝了。

鳳槿眸眼盯着費鳶,他仍是沉睡,面上卻浮現出一股蒼白來。

她悄聲留了一句話:“表哥我知你聽得見,你心結不解,害的可是我們兩人。你若是個男人,便堂堂正正的,莫耍這種不入流的苦情戲。”

正說着,屋外頭有人來報,說是老爺回來了。

費姨母趕緊擦幹了眼淚,從地上站起來,對着鳳槿父女道:“咱們不提這些了,阿槿好不容易來一回,快去見見你姨父吧,晚上咱們再一同用膳。”

鳳槿走過來行了一禮,顯得淡漠疏離:“姨母說的是,槿兒這次來府上,自當要拜見姨父大人的,只是表哥卧病在床人事不省的,想來姨母也無甚心情與我們虛禮了,左右也瞧了表哥,待拜見完畢之後,槿兒便與爹爹告辭了。裴三哥交游廣闊,曾與槿兒提起一位神醫,時不我待,姨母,槿兒實在不敢逗留以誤了表哥的病情。”

找尋神醫是假,實際上鳳槿從未與裴徵有過什麽交談,如此說,只不過是為了躲費姨母罷了。

方才這麽一出,鬧得兩家人面上都過不去,費姨母心思昭然若揭,鳳槿怕再待下去,指不定又給她出什麽亂子,她倒是無什麽大礙,從前在宮中時什麽沒瞧過,只是可憐了馮老爹,裏外不是人的,頗為難堪。

聽鳳槿這麽一說,費姨母也再無理由攔着他們父女了。

裴三郎神通廣大,或許真認識什麽神醫也說不定。

她可憐的阿鳶,偏生是這麽一個癡情種子,費姨母心中不忍看兒子的病容,索性扭過臉去,将馮家父女送到前廳。

淚痕已幹,可情緒卻不大對。

費家老爺也是個人精,揣着明白當糊塗,什麽話也沒說,只管招呼連襟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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