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琢玉(七)

琢玉(七)

費家家裏是世代的讀書人。

祖上還曾出過位至中樞的大官,只不過後繼無人,那大官致仕後回了老家永州,并在此定居。

而馮家一介商賈。

按理說費家是不該與馮家這等世人眼中的腌臜商賈交往的。

只不過前朝曾出了一個奇才,那奇才出生商家,卻憑着一己之力力挽狂瀾,散盡家財拯救了整個王朝于水火之中,而後一舉登高,自此商賈的地位便高了起來。

那以後,便是有人與商賈結交也不會像數百年前那般遭人唾棄了。

雖說時移世變,商人的地位比之從前要高上不少,可在費家這等百年清流家族的面前,馮家仍是矮了一截。

當年許容出嫁時,可沒少受家裏人的冷臉。

許家人無不以費家女婿為榮,而彼時馮家還未發達,馮友才空有一身好本事卻居于貧賤,這便形成了兩個極端。

更甚者,許家兩姐妹先後出嫁,所受到的待遇更是天差地別。

大女兒回門時滿門相迎,可輪到了小女兒卻是門庭冷落。

當年的落差,如今都哽在馮友才喉嚨中,時至如今,見了這位身份貴重的連襟仍是有些許不适。

若不是費鳶的病與自家女兒有莫大的關系,加之費家還派了小厮來特意請他父女二人,馮友才也是輕易不會登門的。

費老爺的神色幾十年如一日,永遠是那樣高高在上的,自以為和藹親切,實則透露着一種自己不知,而旁人盡知的鄙薄。

自己這位連襟,無論是發達前還是發達後,與費家都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是以費老爺對馮家的人永遠是淡漠疏離,甚至于費姨母派人請了妹夫和外甥女登門來,費老爺也并沒太将其放在心上,仍是該做什麽便做什麽。

若真是心中敬重,怎會明知有客,還安排了出門的行程?

馮友才心裏明白,面上卻不表露出來。

這麽些年彼此心知肚明的,有些事不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凡事無需處處較真。

再說阿槿在費府時并不時常見到費家姨父,費姨母念着舊情,總是對阿槿很好的,馮友才更沒将這事放在心上了。

他看重的,唯有阿槿而已。

馮家的規矩,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若非如此,恐怕馮槿在永州城人的眼中風評更差了。

“阿槿可瞧過你表哥了?”費老爺越過馮友才,徑直看向鳳槿。

鳳槿擰眉,先是回了一禮,然後振振有詞般問道:“都說姨父家是百年的書香門第,家風嚴謹,可姨父怎麽總是無視爹爹,反而直接問小輩的話先?”

費老爺将眉頭一挑,面色仍是淡淡的,似乎并未将鳳槿這番“責問”放在心上。

馮老爹連忙打圓場道:“阿槿糊塗了,怎可同你姨父這般說話。”

雖說阿槿是為了自己,可是生意場上尚且說和氣生財,何況這親戚之間了。

這番話若是從費家傳出去,外人還不知道要怎麽編排自家阿槿呢。

“阿槿的脾氣倒是見長。”費老爺突然笑了起來,只是不同于往日裏那般故作慈愛的笑,今日這笑裏倒是帶了三四分的嘲諷。

原身的記憶忽然一下子全湧上來,鳳槿撐着腦袋,用力地甩了甩頭。

小時候馮槿第一次到費府做客,自然是費姨母邀請的,可是到了費府未先見着費姨母,倒是不小心撞着了步履匆匆的費老爺。

馮槿母親過世得早,加之是第一次到費府來,很是怯怯。

彼時費老爺大約忙着去見什麽人,随口問了問這是誰家的孩子。

下人說是夫人娘家妹妹的孩子。

人人都以為孩子不記事,其實小孩子是最敏感的。

那時候馮槿年紀很小,但已能記事了,費老爺大約自己是忘了,可那時候他看馮槿的眼神,那種顯而易見的鄙薄,至今仍深深烙在馮槿的腦海中。

費老爺一句話也沒同馮槿說便走了,甚至于馮槿在費府住了多日後費老爺才偶然知曉馮槿的名字。

最大的侮辱是漠視。

費姨母夾在中間,眼見着氣氛越加尴尬,趕忙找話,并看向馮友才:“妹夫,聽聞你那玉芷齋已交給裴三郎打理了。”

如今在這永州城,幾乎是無人不知裴三郎。

說到得意弟子,馮老爹立時笑開來:“三郎這孩子委實不錯。”

玉芷齋主雕刻,永州城中婦人小姐都喜歡來此殿定做玉雕。

無論是大件的觀音像、佛陀像,還是小件的手镯,吊墜,玉芷齋都能做到栩栩如生。

“自從三郎接管了玉芷齋,我可算是輕松了,三郎是青出于藍而遠勝于藍,雕刻功夫深得祖師爺真傳,上個月縣令夫人定做了一尊送子觀音像,那便是三郎雕刻的。”

說到此事,馮老爺不禁撫着胡子,面上俱是滿意之色。

費姨母連接過話去:“原來唐夫人那尊送子觀音像是裴三郎雕的?唐夫人是最信佛的,上回邀我去府中宴飲,對玉芷齋的手藝可是贊不絕口呢!到底是名師出高徒!”

費姨母不愧是當家理事的主母,三言兩語接得賓主盡歡,馮友才不必說,圓滑事故,自知不能得罪費家,且心中也未将費老爺的态度放在心上。

費老爺呢,也舒緩了不少,眉頭漸漸松下來,費姨母知道,這算是消了氣了。

話題扯到裴三郎身上,費姨母倒是頗有些可惜:“裴三郎一作難求,每月不過出個二三件雕品,頃刻間便被搶售一空。妹夫可知如今永州城可是以有一件玉芷齋裴三郎的雕品為榮呢!尤其是那蓮花墜子,雕得極好,可惜玉芷齋一共就售賣了十五件,我派了丫鬟去淘的,可惜時不我待。”

鳳槿愣了一下,原先玉芷齋尚未交到裴徵手中時,生意便已算過得去了。

可費姨母所形容的,簡直就像是另一番鏡像,要知道馮家産業,最紅火的乃是城東城西二處,莫不然,這玉芷齋還能越過這兩處去?

馮友才也是不知道的,茫然道:“我許久不出家門,倒是不太曉得這些事。”

費姨母掩帕笑道:“這都是閨閣女人家的談笑話,妹夫你一個大男人不知道是正常的。倒是槿兒這大姑娘整日悶在家裏,也沒個知心人。”

其實馮槿倒是有一個知心閨友,便是梁家小女兒梁菡,鳳槿初來此處前,正是梁菡陪着原身在醉仙居聽書飲茶。

這些日子被馮友才拘在家中倒是忘了這位小姐妹。

她正走着神,忽然被馮友才喚了聲:“女兒,你身上不是有件裴三郎雕刻的蓮花墜子麽?”

鳳槿疑惑,蘭芝在後頭提醒道:“荷包。”

鳳槿了然,将腰畔的荷包扯下遞給馮友才,馮友才自裏頭取出一件東西,支使鳳槿将裏頭東西遞給費姨母。

那是一枚小小的蓮花,流光溢彩,熠熠生輝,雖不過小小一點,卻好看極了。

費姨母接過來,也是啧啧贊嘆:“槿兒的這塊竟比玉芷齋的還要精細,可見裴三郎是用了十成心思的,瞧瞧這蓮花花瓣,竟還有些淡淡的粉色。這包漿,晶瑩透亮,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爹是裴三郎的師傅,他自然是更得用心的。”

費姨母這話,初聽着還不覺得有什麽,可鳳槿卻不知怎的聽出一點怪異來。

什麽叫裴三郎是用了十成心思的,還用了上好的羊脂白玉。

合着這要不是給她鳳槿的,便沒那麽用心了?

費姨母也不過是随口一說,鳳槿便回了這麽個軟刀子,她自覺理虧,便沒做計較。

今日已得罪他們父女夠多了,原本是為請他們來救人的,可不能親家不成反倒結了仇。

畢竟如今馮家可不比當年,已是十足的富戶之家。

現如今馮家又出了個裴三郎,自家阿鳶又如此喜歡馮槿,費姨母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該忍時就得忍下去。

這數年年的後宅生涯,早将她身上那點小女兒心思磨得一幹二淨了。

吃了茶,拜見過費家姨父,鳳槿便準備與馮老爹打道回府了。

父女二人坐在馬車上,相對無言。

馮老爹率先輕嘆,執着鳳槿的手:“乖女兒,叫你受苦了。”

鳳槿本有些不适,想甩開馮老爹的手,可一瞧見馮老爹那悵然若失,失魂落魄的自責樣,便又于心不忍了,只在嘴裏小聲嘟囔着:“你們父女二人真是一家子,識人不清。”

費家這麽一遭,鳳槿算是看明白了。

在原身記憶中,費家人除了費老爺對她不管不問,其他人都是十分和善的。

可在鳳槿這種見慣了表裏不一的人面前,費家那點小伎倆算是明明白白地袒露了。費家姨母倒是有幾分真心,然而真心裏總摻雜着利益。

這不,在親兒子與親外甥女之間,費姨母更是毫不猶豫地把外甥女往火坑裏推。

費家主事的自然是費老爺,可今日看那費家姨父的神色,怎麽都不像是願意接受馮槿做費家媳婦的人。

若是阿槿真的嫁入費鳶,費鳶的心結,有朝一日待他扶搖而上,屆時阿槿該如何自處?

所以這費家是絕對進不得的!

鳳槿神色不豫,馮老爺以為愛女還在為費家的事難過,便安慰道:“乖女兒,以後咱們再不上你費姨母家來了好不好?”

阿槿小時候他是不得已才将馮槿送到費姨母那裏小住,馮友才看費姨母的态度很是熱絡才抛卻戒心,私以為費姨母總歸與阿槿有些血緣關系,總不會苛待。

後來苛待倒是沒有,阿槿也表示得到了姨母很好的照顧。

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馮友才心裏明白費老爺此人,只盼着費姨母與其有所不同,豈料從今日種種來看,他夫妻二人該是一丘之貉。

今日不僅傷了鳳槿的心,更絕了他對費家的親近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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