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佞臣4
佞臣4
自上月先帝去世後,陛下克己複禮,從無什麽大的動作,就連每日裏的奏折,也是批好了,着人恭恭敬敬的送到輔政大臣手中。
此舉可謂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他同先帝同出一脈,父子心性間想來也是相差無幾的,只可惜他們這些老臣不過過了幾天安生日子,便以為狼是羊,險些折了進去。
這不,一動手就挑了個硬點子,威懾力可謂是十足啊。李尚書雖是太子黨人,然而那百姓死傷之事同他卻無什麽關系的,按理來說,是怎樣也找不到他頭上的。
可不就是要做給他們這些人看的麽。
天是越發的冷了,見天的落葉子,秋冬主肅殺,正是行刑之際。李家衆人入了牢,過了審,都不用等來年秋後,便可直接帶赴刑場了。
一晃十數日,容炔殺伐果斷,李尚書欲加之罪,早已是不能再辯解,大理寺卿段直親自将其下了獄,之後三司會審,李尚書對其罪供認不諱。
群臣莫不敢言。
一年之中最冷了莫不過那幾天,這些日子裏,百姓們讨論的最多的便是李尚書被判了下月初問斬的事。
每日裏的朝會依舊,容炔面上也好總是挂着淡淡的笑意,似乎随手指鹿為馬,辯黑為白不過稀松平常。出了皇城,鳳槿便命車夫停了馬車,差人去買一碗奶飲。
從前在宮裏鳳槿就愛奶飲,尤其是冬日,以致于東方琮派人在京郊豢養了一批奶牛,奶羊什麽的,專供鳳槿。裴笙也是愛的,只不過她活的克制,不大在飲食上有所瞻顧,整天裏又是忙着處理公文的,自然沒心情也沒時間去在意這些。
“寥記的奶飲又漲了一成,今歲收成不好,什麽東西都貴。”買奶飲的尚東抱怨道,鳳槿掀起馬車窗簾子,從外頭接過尚東手裏的奶飲,順道瞧了瞧外頭的景象。
車輪子旁不知道何時蹲了個小乞丐,眼睛雪亮雪亮的,盯着鳳槿手裏的奶飲,小心翼翼的咽了口唾沫。
往日裏若是遇見什麽達官貴人,這幫子小乞兒自然是要纏着要上一些錢的。
可是他不敢。
這馬車不算頂好,甚至有些舊了,可裏頭坐的人卻不是好相與的,鳳槿僅露出半截子繡袍,那眼尖的小乞丐便認出來是禦史臺的服制。
本朝最不好相與的兩個大兇之地—大理寺和禦史臺。
前者司天下之法,掌本朝之律,後者則是因為裴笙。
“你叫什麽名字。”左右也閑來無事,鳳槿便問起了這小乞丐。
小乞丐不答話,恐是怕的,鳳槿便揚手招來尚東叫他把自己奶飲遞到小乞丐手裏。
“我……我叫小四兒。”仍是一幅畏懼的模樣,不過好在總算是說了話。手裏揣着鳳槿給的奶飲,好似有些惴惴不安。
鳳槿繼續問:“今歲幾何了?家在哪裏?怎麽會流落到京城乞讨了呢?”
小四兒忽然垂頭:“我父親原是李家的家仆……”
鳳槿掐住了手心,牽一發而動全身,這道理她不是沒聽過,只是親眼見着,總有些難過。到底是她的罪孽,說不在乎又怎麽可能呢?
要說上輩子做馮槿時,每日裏擔憂的不過是商人之間的利益往來,連半個死人都沒見過,即便是做女帝時,雖是生殺予奪,大權在握,可她也從未像現在這般清楚的意識到,人命其實賤如草芥,再脆弱不過。可這回不一樣了,這回,是她親自将一家子送上了絕路。
坊間傳聞,李家一百三十二口,全被下了獄,連丫鬟老媽子都沒能幸免,全處了流刑。
小四兒的爹便是在審問時禁不過嚴刑拷打,一命嗚呼了。
“小四兒,你願不願同我回家?”她柔聲問,實際上聲音裏已帶了些輕微的顫音。
小四兒很是懵懂,他瞧上去亦不過只有七八歲,一雙眼裏卻全是戒備,他愣了一下,然後猶豫道:“還是不了,大人,您是禦史臺的,我怕,禦史臺和大理寺,我真怕。”
尚東呲道:“嘿?你這孩子,怎麽不識好歹呢?你可知我們大人是誰嗎?外頭不知有多少人仰慕大人,想近身一窺呢!”
小四兒立馬垂了頭下去,再不敢說一句話。
鳳槿問的也伐了,索性擺了擺手,對尚東道:“算了,咱們回吧。”
小四兒說的,又有什麽錯呢?
“為一人而負天下,或是為天下而負一人?”她喃喃自語,不知答案為何。
尚東瞧她神神叨叨的,有些摸不着頭腦,夥同那車夫埋怨道:“咱家大人一天到晚叽裏咕嚕什麽呢?”馬車夫趙二郎抽了口水煙槍,搖頭晃腦的,曬出一口黃牙,呲牙笑道:“大人是學富五車,心懷天下的治世良臣,咱們的境界太低,聽不懂實屬正常。”
月底下了場雪,那雪紛紛揚揚,十數年來罕見的大,京城百姓啧啧稱怪。
李尚書定了斬刑,下月初由大理寺卿親自監斬。
都說香山外城隍廟靈驗得很,百姓們無不拜過的,鳳槿行于官道上,忽然想起那夜無羁的夢,神思不屬,便着了尚東準備好馬車,于本月三十日去城隍廟一觀。
尚東辦事利索,三十日正好是每十日一次的休沐日,倒也省的請假。
裴笙也是個不容易的,為官至今有假不休,有俸不用,倒真似朝堂老臣們所說的那等,只知道一往無前的滾刀肉了。
前些日子下過的雪,經得太陽一曬倒也化得幹淨,只是山上樹木多,遮蔽了日光,氣溫較之山下要冷上幾分,是以至半山腰時便有些化不去的積雪了,白皚皚的,滑腳得很。
這城隍廟始于前朝,歷經幾代而不衰,香火鼎盛,京城之中,無處可比,有人說,此處是得了神靈庇佑。
到了廟前,鳳槿下了馬車,徒步前行,讓尚東和趙二郎在外候着。
鞋底踩了枯枝,那聲音響脆得很。
鳳槿進了大殿,不過朝那神像點了點頭,廟祝詫異:“施主既不信,又緣何而來?”
她只微笑道:“為該來的人來。”
只是她自己亦不知道所謂“該來者”又是何人罷了。
按說李家遭禍,她并未如前世那般向容炔求情,李俨……應當是活不成了吧。那麽,此間事,算是了了?
經過這一輪又一輪的還魂,鳳槿大致是摸透了,所謂“改變因果”大約是……改變這些女子的因果?她們皆因命中注定一人而不得善果,那麽,前世避免嫁給費鴛便是馮槿的因?
如若屬實,那麽果,又該是什麽呢?
她閉目,那城隍像威武嚴明,卻令她額外得了些安寧,好似是在被神明瞧着,是賞是罰立時分曉。
“誰?”神像前的桌子動了一下,鳳槿敏感,立刻疾言厲色起來,沖那桌底大聲喊道。
廟祝也吃了一驚,然後忽而笑起來:“許是哪個淘氣的孩子。”
神明便是慈悲為懷,普度衆生的,這裏的廟祝也頗為和善,平日裏倒也偶有像四兒那樣的小乞丐餓得不行了,來廟裏偷些貢品吃。
鳳槿低頭,緩緩掀起桌擺的簾子—卻對上一雙陰冷的眼睛。
若說小四兒是面帶惶恐,滿身畏懼,那麽這孩子便是生人勿近,平靜冷漠。
瞧那樣子不過十一二歲的光景。
娉娉袅袅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哦,那是說女子的。
男子這般年紀應該在家做些什麽?念書?識字?還是幫家裏人看顧生意?
總不該是在這裏。
她遲鈍了會,然後問了一個極蠢的問題:“你也是……李尚書家仆的孩子?”大約是因為想到小四兒,有感而發吧。
那孩子微微朝裏縮了縮,目光更兇狠了些,平白叫鳳槿想起來幼年曾獵過的小狼崽子。
尚東早晨在市集上買的胡餅她還未吃完,壓了兩塊在袖子裏,此際正好拿出來給小狼崽子,裴笙是不大慣笑的,是以鳳槿做起笑的表情時總有些不自在,小狼崽子也是下了一跳。
他許是餓急了,起先還猶豫要不要接那胡餅,沒過一會便耐不住饑餓,拽過鳳槿手裏的胡餅,狼吞虎咽起來。
“快出來吧,一會人可就多了。”鳳槿來得早,是以香客還不算多,可日頭漸升,山下的香客逐漸雲集而來,小狼崽子看了眼殿外,聽話得爬了出來,半跪在一塊蒲團上。
“裴大人,您今日也來城隍廟拜拜?”鳳槿定睛一瞧,卻不大記得他的臉,待得搜索一番,才忽然想起,這人原是執掌司農一職的劉靜和大人。
還攜了妻兒一起,想是來求些什麽的。
劉司農是個敞快人,雖與裴笙各司其職,可架不住為人熱情,朝中泰半大臣都十分害怕他這張嘴,只因被他拉住了,倘若他不同你絮叨個把時辰是斷斷不會放過你的。
鳳槿見了他,下意識的想跑,可眼前還有個小狼崽子。
劉司農倒真不愧是談天說地的一把好手,上至農桑,下到坊間八卦,就沒有他不知道的。
也不知怎的,忽然就說到了當朝的熱事:“後日午時,李……那位可就要被問斬了,聽說他李大人的妻子不堪受辱,已在獄中自盡了……唉,原本可活的,流刑麽,又不是要她的命,你說是也不是?裴大人?”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李家的事同裴笙千絲萬縷的關系,朝中泰半三緘其口,就連顧骁也不曾在她面前提及。
裴笙冷眉,一字不語,卻聽“撲通”一聲,原是那小狼崽子暈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