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佞臣7
佞臣7
還沒走兩步,鳳槿便停了腳步。
阿琮已醒了,兩頰羞得通紅,又不敢動,一雙眼睛無處安放,就這麽閉着,生怕鳳槿瞧出什麽端倪來。
鳳槿潤了潤嗓子:“既然醒了還賴在我懷裏?”她的聲音略有些低沉,可音是清脆的,每個字每個字的,都直擊入耳。
她失笑着搖了搖頭。
阿琮再不裝睡了,“蹭”得一聲從鳳槿身上跳下來,鳳槿瞧着他兩頰鼓鼓的,很是可愛,便摸着他的頭頂道:“好小子,以後定是個好手!”
他僵在原地,忽然擡頭看向鳳槿。
裴大人是說不上高大的,可還是比他高了許多。
阿琮一時間竟有些氣餒,鳳槿便安慰他道:“你才十一歲,以後還會長的,是以一定要好好吃飯。”
他期期艾艾地望着她的眼睛,有些緊張:“裴大人,我聽他們說你學問很好,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鳳槿愣了一會,然後道:“怎麽想起來說這個了?”
這是不願意了,于是小狼崽子肉眼可見地耷拉起腦袋來,悶悶道:“大人公務繁忙,還是算了吧。”
鳳槿失笑,這孩子怎麽這樣患得患失得厲害,她不過多問了句話,阿琮竟以為是自己不願教他。
她只好解釋道:“何必算了,若我有空,定是要教你識些道理的,你年紀還輕,有上進心是好事,好了,今日天色晚了,你快些去睡吧。”
小狼崽子歡歡喜喜地跑了,尚東這才敢湊過來搭話,一開口便是:“大人,您不光收留他,還要教他識字明理,這是什麽道理,也沒見着您教小的和趙二郎!”
鳳槿好笑:“怎麽着,你還醋上了,阿琮才十一歲,這麽大的孩子能做什麽活計?不如在家寫字看書。還有,讀書習字是好事,你和趙二郎若有什麽不懂的,都可以來問本官。”
話雖如此,可讀書習字豈是這麽簡單的事?
那貧寒之家傾全家之力尚只供得出一個讀書人,裴府的日常用度已是夠緊張的了,這一下子又多了張嘴吃飯,還得供着他讀書寫字,這都是什麽事啊!
反正他尚東是想不明白了。
卻聽自家大人來了句:“今日陛下給我升了官,又加俸祿三百石,正好解了燃眉之急。尚東,你說陛下可真是料事如神啊,真是體恤下情。”
尚東沒法子,暗地裏白了一眼,可又能怎麽樣呢,這日子再艱難也還是得過的呀。
草長莺飛,一年又一年,轉眼間容炔已登基數年。
觀元九年
通濟路的盡頭有一座小宅子,一進一出的院落,上書“裴府”二字,京城的百姓皆知,那宅子為禦史大人裴笙的宅子。
今日八月十五,不拘百姓還是大小官員們都趕着回家過節去了,偏這裴府前面站了個年輕人,着一身青灰色長衫,長身玉立的,站在門前陰影處,像是在等什麽人。
有人推門出來,瞧了一眼他,勸道:“阿……裴琮,大人信中說了今日晚些回來,裏邊來等吧。”
自數年前裴笙在城隍廟中救下了那個少年,便一直以阿琮相稱,可幾年前阿琮學有所成要去參加科考,無名無姓的,自是不行的,裴笙便替他捏了個戶籍,說是自家鄉下的弟弟,冠了裴姓。
朝裏今日休沐,街上的百姓過了晌午也都回去過節了。
前些日子,顧司寇致士回鄉,陛下為表鄭重,特派了自己的寵臣裴笙前去送行,倒也算是衣錦還鄉了。
昨日驿站剛來了信,裴笙說自己應當會趕在中秋節時回來,想來那信也是捏着時間發的。
裴琮從早上便等在門前了。
尚東的話,他置若罔聞。
尚東也是自讨了沒趣,又回了府裏同趙二郎去發牢騷:“阿琮這小子,倒真是一只狼崽子,我不過當年同他不對付了些,他竟記仇到現今,與他說話也不理。”
趙二郎自斟了杯酒:“那年城隍廟我頭一回見他,便知他定非池中物啊,你可見過有誰能連中兩元,不過弱冠之年麽?”
尚東努了努嘴:“諾,咱們府上不現成的一個,咱家大人呀!”
當年裴笙十三歲下場考試,第一年便入了童生,而後在四年內連中三元,成為本朝第一人,狀元出身,直入禦史臺。
趙二郎指指他,笑了笑:“咱家大人那是什麽?天縱英才!誰敢同他比!”
尚東接着道:“你可聽說九年前的那個李尚書,當朝二品大員,前些日子,坊間有說書的說了他家的事。說是他家有一個小公子,名喚李俨,天資過人,過目不忘,倘若……”
倘若這李俨還活在世上,是否能勝裴笙一頭。
趙二郎立即止住了他的話頭,面色也凝重了起來:“且別說了,當年那件事,旁人不知道,你我同為大人家仆,還是知道些的,這件事,還是少提的好,否則大人又要不快了。”
朝堂上的事,大人自是不會同他們講的,可那段日子坊間每每提到李家事,大人的臉色總有不對,他們這些人也不是傻瓜,自然而然的也推斷出了些事,自家大人怕是同這李家有什麽關系。
日頭漸漸偏西,今日節裏,裴府的規矩是不用當差,趙二郎喝高了。
尚東瞧着天色越來越晚,遂道:“大人怎麽還不回來,莫不是有什麽事要辦?”
趙二郎打了個酒嗝,抱着杯子轉了個身,并不理會尚東。
正到門口呢,卻見裴琮那小子正扶着自家大人下馬。
這些年裴琮竄得飛快,很有一種“俊秀挺拔”之感,饒是尚東這等平日裏不大瞧得慣他的人,也不由得感嘆,裴琮長得是真好,端其外表,玉質天成,就連劉司徒和劉司農兄弟倆見了他也忍不住道:“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庭階耳。”
尚東悻悻地走開,摸了摸鼻子。
唉,如今這大人有了裴琮這等貼心的人物,眼裏哪裏還容得下他們喲。
鳳槿下馬,目光觸及到裴琮,然而有些人常見常新,不過數日未見,再見時竟又有了未曾相識之感。
她将手搭在裴琮掌心,她今年二十九了,不再是青春正盛,少年莽撞了。
裴琮觸及到她的手,猛得一震,竟是有些不自在,反倒遭了鳳槿的奚落:“不過數日未見,怎麽生分了這許多。想你小時候,本官還抱過你呢。”許是年歲大了,不再有年輕時候的那種冷漠決絕,話多了些。
這些年裴琮見過的人多了,多是些滿臉絡腮胡的老男人,身上臭烘烘的,總是一股子酒肉味,不似裴笙,鮮少有什麽怪味。
“哪有,大人想多了。”他收回手掌,藏在身後,卻在見到裴笙險些摔了一跤時,利索地扶住了她,正好扶在了腰上,松軟的,不盈一握,竟然如此。
那是他這麽多年來第一回這般冒犯她,裴琮尴尬地收回手,又遭了鳳槿一陣奚落:“又不是大姑娘家的,怎麽這幅樣子。”她自然是看穿了他的窘迫,說些話來緩和一下場面。
熟料裴琮仿佛魔怔了似的,再不看她一眼,硬着頭皮道:“我備了你最喜歡吃的王記定勝糕。”
鳳槿眉頭一跳,又是尚東那家夥說的,這些年定勝糕吃的真厭煩死了,好在要送顧司寇回鄉,這才歇下了幾日,沒成想一回來就要被小狼崽子逼着吃那玩意。
鳳槿真是悔不當初。
所以她到底為什麽這麽多年都保持了個愛吃定勝糕的表象?
她清了清嗓子,順手把披風搭在裴琮臂上,驀地又忽然醒悟道:“我糊塗了,你如今已是舉人,我怎還如從前那般使喚你。對了,你的書溫習得如何了?”
裴琮垂着眼,他的睫毛豐盈得不像話,比鳳槿這具身體還更像女孩子些,他眨了眨那秀氣的眼睛,辯駁道:“我心甘情願的……”鳳槿走的急,沒大聽清,便又問了遍:“你方才嘟囔什麽呢?”
他卻又顧左右而言他了:“大人不是問我溫習的事嗎?”鳳槿便又這麽給他繞開了,索性懶得再糾結,只聽他道:“我不想做官。”
鳳槿愣了愣,脫口而出:“為何?士之讀書,不就是為了脫穎而出好報效朝廷麽?”
裴琮猛得擡起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去:“總之覺得入仕的話,太拘束了些。”他這樣說,言辭懇切,鳳槿卻不知究竟是真是假。
“旁人都說陛下讓我送顧司寇致士回鄉,是有提拔我之意。”進了內門,鳳槿沒了顧慮,便暢所欲言起來,她望向裴琮,後者伸神在在的,不知在想些什麽,她飲了一杯燙過的熱酒,那熱酒是裴琮吩咐人一直溫着的,從早上一直到現在,直到鳳槿進門,才叫廚娘送了來。
酒終是辣的,一杯下肚,雖解了些寒氣,卻也将眼淚辣了出來,鳳槿忽然正色:“其實不然,陛下是忌憚我了。趁着我送顧司寇,悄悄的,不,光明正大的提拔新人,我這禦史位置坐了将近十年,恐怕往後你們便再也叫不了了。”
“至于司寇麽,陛下早就有了人選啦。”她又喝了一杯。
裴琮盯着她,問:“你便不生氣?”這麽多年,全心全意地忠于一人,而忽然有一日,那人一腳将你踢開,并棄之如敝履。
鳳槿幹笑了兩聲:“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便知道啦,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是咱們做臣子的本分。”話說得圓滿漂亮,可是倘若不氣,又怎會一回來就在這裏喝悶酒呢?
“唉,也不知将來究竟會到什麽地方去,陛下多半是要将我發出京城的,我知曉得太多,他不放心吶。”這是喝多了,平日裏能喝三四兩酒的人,怎麽今日醉得那麽快?
他聞了聞鳳槿喝過的酒杯子,突然皺了眉,喊來了廚娘:“王嬸,你溫的是那壇子酒?”
王嬸直道:“就是桂花樹下埋着的那壇子啊,那酒釀的不錯,香得很嘞!”
桂花樹下?沒錯呀,是自己去歲親自釀的桂花酒,難不成……!是了,他忽然想起來,幾年前刑部的段大人送來了幾壇子好酒,裴笙嫌那酒味道太沖,便将之埋在了庭院裏的樹下,沒成想,他們二人是埋在一塊去了。
“阿琮……阿琮……”任你是什麽品性,什麽高官,往日裏多麽不茍言笑,只要醉了,便又是另外一個人了。
鳳槿摸索着從襟口掏出來幾張紙,拍到裴琮面前,喃喃道:“你還年輕,你不能同我一起,今日劉司徒向我提親了……”她話都說不利索了,幹嘔了一下,差點嘔在裴琮身上,他倒也不嫌棄,一下一下替她順着背,一邊蹙眉看着那壇子酒:“大人,你喝得太多了。”也太快了些,這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她倒如牛飲水般,将那壇子酒幹了個精光。
忽而又皺眉問:“劉司徒同你提個什麽親?”言語裏似有不快。
這些年總是這樣的,也有不少老臣看裴笙年輕有為,相貌俊朗,想将其招為女婿,每每此時,阿琮總是要生一番子氣的。好在這些年少了許多這樣的事。
也許是那些大臣們被鳳槿拒絕得怕了。
她搖搖頭,笑意仍在:“劉司徒想将女兒許配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