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佞臣8
佞臣8
她現在醉着,自然是什麽道理也聽不進去的,裴琮索性不同她掰扯,徑直扛起她往屋裏頭去,廚娘在門口問:“大人飯還沒吃呢。”就這麽睡覺了?
裴琮默默答:“大人喝醉了。”又狀似無意地瞧了廚娘一眼,直将廚娘瞧得是心驚肉跳,話都說不連貫了:“那……那這樣,小人先下去了。”
夜裏風稍微有些大,裴琮怕鳳槿吹了頭腦,回頭傷風感冒的,走的時候特意遮住了她的腦袋。只不過這麽一來,倒将鳳槿給憋着了,三更半夜裏又渴又悶,從嗓子眼燒到了心口處。
她嘟囔了會“要水”,無人應答,遂揉了揉眼睛,自己個兒爬起來,從桌上的茶壺裏倒了一盞茶,一飲而盡。
燒心的症狀稍稍好了些。
便忙不疊地去查看衣裳,幸好沒吐,這回真是大意了,倘若讓阿琮發現,屆時她該怎麽說?
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總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她今日早上一出門便看見了裴琮,依稀想起來昨晚上說了些什麽,便又接着昨日未完的話題道:“劉司徒的女兒我見過,還是很不錯的,你可作考慮。”
裴琮見她費力的攀着馬車,心頭沒來由一陣煩悶,随口應了聲好,便丢下苕帚扶着她的腰上了馬車,然後冷冷地甩了句:“不過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再說,連這麽矮的馬車也爬不上了,也真是出息。”
這小子越來越會嗆人了!
鳳槿看了看尚東,尚東轉眼便将臉掉過去,裝作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口裏哼着哨子。
鳳槿無奈,知道他大約是為了說親的事不高興了,便哄道:“這事沒提前同你商量是我的不是,可……”
話還沒說完呢,裴琮就已經将她塞進馬車裏,順道拍了拍馬屁股叫趙二郎駕車帶着她走了。
留下鳳槿一個人在馬車廂裏生着悶氣:“嘿!這小子,脾性是越發的大了,我這可不都是為了他好嗎?”然而轉頭想到自己年望三旬還孤身一人,自覺是自己個兒給裴琮做了個壞榜樣,讓他誤以為男子漢大丈夫都該同他一般,英年晚婚。
只是,鳳槿自嘆,且不說她是一抹來自異界的孤魂,即便她不是,憑着裴笙這個身份,她也是必然得孤獨終老的。
是以那時候撿了阿琮,也全當自家孩子在養着了。
早朝散後,劉司徒又拉着鳳槿說起了悄悄話:“裴大人,小女實在是對你家那位族弟歡喜得緊,不知您可說了沒有?”鳳槿左眼皮子一跳,心道這位劉司徒可真是心急,吃昨日到現在,她呆在京城還不夠十二個時辰的,劉司徒倒真問得出口。
“我知道我唐突了些,可裴大人見諒,我這也是拳拳老父之心,我家女兒眼界頗高,這都二十一了,好容易才相中你家族弟。”
二十一,屬實高齡了些,尋常女子不過十五六歲便已許了人家,十七歲就該過門了,倒也怨不得劉司徒這麽着急。
鳳槿臉色稍霁,不疾不徐道:“我昨日已同阿琮提過了,相信不日就會有答案的,這事我說了也不算,還得我家族弟自己拿主意才是。”
鳳槿對外說裴琮是家鄉發了水災,父母皆亡,才投奔到遠房族弟家,是以凡事都是他自己拿主意。
劉司徒搓了搓手:“有了裴大人的話,我便放心了。”
晚間回複,裴琮正捧着一卷書瞧着,鳳槿搓着手上前:“阿琮,阿琮,先歇一歇,莫把眼睛看壞了。”
裴琮眉毛一挑,心中思考着,這人必另有來意。
果不其然,鳳槿不過猶豫了一會,便挑明了來意:“阿琮,劉小姐的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他眼皮子擡也沒擡:“讓讓。”裴府不大,平日裏沒什麽人伺候,有些事多半都是自己親力親為,裴琮這便準備往外倒洗臉水了,猛得盯住鳳槿。
她一趔趄,竟叫她險些栽到門框外頭去。
真的是!感情她倒成了虧心的那個了,也不成想,她這般掏心掏肺,苦口婆心的,是為了誰。
“阿琮,你認真我講,你總歸是要成親的,現如今陛下還對我尚有眷顧,那些大臣們瞧在我的面子上,也會對你高看一眼,倘若有朝一日……”
裴琮冷漠地回了句:“大人想要兒子,何不自己找人生一個,大人至今未婚配,琮這個做弟弟的,怎敢越到您前頭去。”
他的态度自始至終,從頭一回裴琮應了旁人的囑托向阿琮說親時,便是這樣了。
裴琮倒完了水便想關門,可轉頭瞧見站在門口慘兮兮的裴笙,不覺心軟下來,聲音也溫和許多:“大人白間事多,定是累了,早些休息吧。”
又打馬虎眼!
總之這孩子是越來越不聽話了,小時候還算可愛,又乖巧,怎麽長成這幅執拗模樣?裴笙越想越氣,到最後竟長嘆出聲來,裴琮背在門後,悄悄地握緊了拳頭。
他為什麽呢?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來,裴笙二十六歲時的那個夏天。
裴笙在陛下面前狠狠地參了永王妻弟,也就是侍衛郎顧舯。
永王為容炔親弟,容炔登基之初無人可用,不過是因為永王年幼,現如今永王長大了,容炔自然将不少大事都托付給了他,可以說是風頭無兩。
那永王護短的名聲京中皆知,裴笙這般明目張膽的參顧舯,簡直是在向他挑釁。
後來陛下責罰了顧舯,王妃求情,陛下便連着永王妃一并責罰了去,永王被打了臉自然是更恨裴笙,自此便将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觀元六年的夏天,皇城中入了刺客,奈何天羅地網也捕之不得。
容炔派永王前去拘捕刺客,裴笙這下算是犯在永王手裏了。
永王憑着陛下給的權力,肆意報複,着人将裴笙投入大牢,并嚴刑拷打之。
後來這出荒唐鬧劇被容炔喝止,他也責罰了永王禁足府中,可裴笙回來時卻是遍體鱗傷,說話間便昏了過去。
裴笙平日裏一向不喜歡旁人碰她,裴琮便想着親自給裴笙上藥,結果掀開衣裳,他倒傻了眼,又慌忙将那衣裳攏上,只挑了不緊要的地方上了藥。
等到裴笙醒過來,一臉驚恐地望着他,裴琮還佯作淡定地道:“大人昏迷之前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襟,我們不敢用強,怕傷了大人。”
她的臉色才稍稍好看了些,并對他道:“那你先出去,我自己上藥。”
裴琮幾乎是奪路而逃,還不忘将門帶上,他回了房,将背抵在門邊,心頭不知怎的竟有一絲隐秘的竊喜。
時隔三年,裴琮才知道當日那點隐秘的竊喜所為何物。
晚間再敲裴笙的門時,她大約是睡了,也不作答,裴琮悶着聲音問道:“大人睡了嗎?我有些話想問大人?”
他等在門口好一陣子,也不敢再大聲問,怕真擾了她的清夢,正當要走的時候,鳳槿穿着一身月白色中衣出來了,裴琮有些不敢看她,遂低着頭:“原來大人還沒睡。”
鳳槿今日才意識到,從前那個小狼崽子早已長成了大人,已是可以自己做主,獨當一面了。她溫了一下嗓音,緩緩道:“我想了許久,我确實不該替你做什麽決定的,你若喜歡,便娶了那劉小姐,你要是不願意,我也可以替你向劉司徒回絕了。”
他愕然地擡起頭,然後卻是更長久的失望,不娶劉小姐,往後還會有李小姐,張小姐……可她,永遠都只是她,不會是自己的。
“大人,我想留在你身邊,一輩子哪兒也不去。”他小心翼翼地說出了心裏那點卑微的渴求,可是随之而來的一句話卻将他打得七零八碎,鳳槿微笑着說:“阿琮,這世上從沒有哪個人會一直陪着另一個人的,父母子女,都做不到。”
他落寞地低下頭,一瞬間釋然了,她終究是喜歡獨行的,從她知道陛下開始忌憚她的那一日開始,裴笙便一直在伺機将他送離她身邊。
裴琮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難過。
高興她将自己挂在心上,難過她為什麽能這麽輕而易舉地舍棄了自己,好像九年的光陰不過是她驚擾的一夢,而她,是個不懼離別的人。
“別難過,你才二十歲,往後還有大好大機會等着你。”不能讓我毀了你啊。
這孩子的天賦極佳,若是報效朝廷,定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明年便要春試了,倘若有了劉司徒的關系,有他扶持着,裴琮的仕途應當不成問題。
她是清楚這孩子內心的渴求的,他的心裏有着痛苦且隐秘的訴求,而那種訴求才是支撐着他走到現在的原因,而她于他,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前塵陪伴,總有一日會忘記的。
他只是太缺乏關愛了。
裴琮對她,像狼崽子對母狼的依賴,可那種依賴是毒藥,會毀了他的一生。
是以她說:“阿琮,你不會在我身邊太久的,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她總是什麽都知道,可卻永遠也猜不透他心中的真實意圖,裴笙,永遠以長輩的目光審視他。
裴琮苦笑了一聲:“既然是大人都覺得相當的姻緣,我又有什麽理由拒絕呢?”既然此生相守無望,那麽同哪個女人在一起,又有什麽區別呢,何況,這是她親手為他選的。
他最後望了一眼裴笙,忽然說了一句很沒頭腦的話:“大人,這麽些年,可曾想過離開?”
鳳槿搖了搖頭:“我從未想過離開。”
有人住高樓,有人在深溝,有人光萬丈,有人一身鏽。
再暗的夜總得有人在前頭提燈,既選擇了要做領路的提燈人,便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一出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