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王爺的生辰
第七章 王爺的生辰
鎮南王這場生辰宴,陳宜清盤算了很久。既要展現實力,又不想過早暴露自己不符合時代發展的古筝技術,權衡再三,他選了《漁舟唱晚》作為獨奏曲目。
這曲子在現代屬于入門級別,技法比較簡單,與他目前所處時代通行的技法差不多,不至于太引人矚目。
同時,這曲子極能突出古筝的優點,旋律恬淡優美,意境悠遠,适合獻給長者。
選定了曲目,陳宜清又對曲譜做了一些改動。這個時代的十三弦古筝,與現代二十一弦筝存在音區差異,需要對樂曲進行調整才能适應。
離王爺生辰不足半月,教坊內鼓樂齊鳴,一衆樂師、樂工們鉚足了勁兒排練集體雅樂。
韓君孺循着聲音緩步走到演練廳外,透過窗格懶懶往裏看去。那麽多種樂器,那臺十三弦筝竟意外惹眼,第一時間便連同演奏者一起闖入視線。
集體合奏結束,樂工們開始分頭練習個人獨奏曲目。演練廳裏頓時變得嘈雜起來,各種聲音雜糅在一處,令窗外的聆聽者辨不清四面八方的樂音到底出自誰手。
韓君孺身體不自覺往窗前湊近了幾分,忽聽身後傳來一道聲音:“世子殿下可是過來視察?屬下未曾遠迎,還請恕罪。”
韓君孺轉身,見是總教頭崔進,淡聲道:“崔教頭不必多禮,父親生辰臨近,我随便各處看看宴會籌備情況,無甚要事。”
崔進道:“教坊近期一直在為王爺的生辰宴會加緊排練,請世子殿下進大廳詳加檢視。”
韓君孺點點頭:“好。你無需聲張,讓他們練自己的,不必特意停下,我随便看看就好。”崔進一邊答應着,一邊引人進了大廳。
韓君孺目光往四周随意一掃,仿似無意般,慢慢走到陳宜清身後。陳宜清彈得正投入,渾然未覺身後有人。
站得近了,韓君孺終于能撇開周圍嘈雜的聲音,大致聽清陳宜清的筝音。他臉上一貫的淡定自若出現一絲裂痕,神情逐漸變得驚訝,目光不由自主開始上下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眼前人腰背挺直,穿着白色粗布衣衫,不顯粗陋,反倒有種璞玉般的脫塵出俗,與斯人指下古樸幽雅的筝音相得益彰。
瘦長白皙的手腕帶動手指在琴弦之間緩緩擡起又落下,顯得格外優雅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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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到後半段,陳宜清雙手越來越靈活,速度越來越快,指下的琴音仿似流水,水聲由緩轉急,由遠及近,最終,又緩緩低落下去,重新歸于寧靜。
一曲彈完,陳宜清長舒一口氣,正打算重新起手,忽聽背後一個聲音問:“這是什麽曲子?”
陳宜清吓了一跳,遽然回頭,發現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兩個人。他忙起身答話:“回世子殿下,這首樂曲名為《漁舟唱晚》。”
韓君孺沉吟着默念了一遍曲名,問:“你剛剛最後那段,表現的可是傍晚時分,漁船滿載而歸,船槳擊打水花,由遠及近,最終船只靠岸,水面重歸平靜?”
陳宜清瞬間瞪大眼睛,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世子殿下知道這首樂曲?!您從前……聽過?”
韓君孺盯着陳宜清的臉色變化,心情莫名大好,唇角微微翹起:“未曾聽過。只是聽你說了曲名,再回想你剛剛的演奏,大致可以推斷曲意。”
“沒想到世子殿下深谙音律,這聽樂音辨曲意的能力,堪比锺子期,實非常人所能及。” 陳宜清悄悄松了口氣,趕緊及時送上一波吹捧。不過這吹捧倒也算出自真心,草草一聽便能領會其意,的确稱得上悟性過人。
韓君孺目光微微一閃,垂眼道:“是你彈得夠好,表現出了樂曲原有內涵,令人有如身臨其境。這樂曲,就是你為父王生辰宴準備的獨奏曲目?”
陳宜清忙道:“正是。承蒙世子殿下誇獎。”
等韓君孺離開,演練廳裏的氣氛變得有些古怪。大家手上有一搭沒一搭,明顯沒了之前的專注,許多雙內涵各異的目光若有若無落在陳宜清身上。
阿良則雙手捧腮蹲在陳宜清身邊,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緊盯着他雙手,滿懷期待等着看他繼續彈奏。
陳宜清餘光掃過衆人,心裏略有些不自在,偏過頭低聲問:“阿良,怎麽了?怎麽感覺氣氛有點怪怪的?”
阿良壓低聲音也難掩興奮:“因為世子誇你了呀!你不知道,世子平日裏不茍言笑,從沒聽他誇過這教坊裏任何一個人,今兒可是頭一次!還誇了那麽一大串兒!宜清,你可真厲害!”
陳宜清不禁啞然失笑:“就為這?其實……這也沒什麽奇怪吧?就像你看到一個傻子突然間做了聰明人才會做的事,也會忍不住大為驚嘆吧?”
“啊?傻子……誰是傻子?”阿良撓撓頭,有點搞不清這跟他們聊的話題有什麽關系。
陳宜清卻十分冷靜。韓君孺誇他,不代表對方當真有多欣賞他,不過是因為原本期望值極低,突然看到了超出預期的表現,才會是這種反應。
對于從小被視為音樂天才、在掌聲和鮮花簇擁下長大的他來說,這點肯定,根本不值一提。
作為卑微的教坊裏最卑微的存在,陳宜清被世子殿下親口褒獎的消息不胫而走。沒過多會兒,他便被馮習元叫去私人琴房,親自過問他的獨奏曲目。
陳宜清當着師傅的面将曲子從頭到尾彈了一遍,随着旋律層層演進,對方目光逐漸變得幽深。
一曲結束,馮習元未置可否,只淡聲問:“你這曲子,從哪裏學來的?沒有樂譜嗎?”
陳宜清答:“是跟我從前的師傅學的,譜子記在心裏了,沒有紙本。”
馮習元又問:“你從前的師傅,姓甚名誰?是何身份?如今又在何處?”
陳宜清心裏門兒清,這古代世界的古筝圈,想必範圍也不大,有點名氣和水平的樂師之間,肯定互相聽過彼此大名,甚至可能見過面,自己說話需格外小心。
他沉吟道:“師傅,您也知道,我記憶有損,從前的事大多都不記得了。我只依稀記得,從前的師傅似乎是家裏延請的江湖異人,如今……如今我家落得這般境地,師傅亦不知所終。”
馮習元點點頭,信了這番說辭。撫遠将軍府樹倒猢狲散,一個教坊藝人,無論是随其他家仆流放邊地了,還是重新隐匿于江湖,的确都難尋下落。
馮習元道:“世子雖然誇了你,但他畢竟是外行。你把譜子寫出來交給我,我仔細看看這曲子是否适合在王爺生辰宴上演奏。”
陳宜清忙答應了,找了筆墨紙張,将改編過的曲譜按工尺譜的格式認認真真抄寫一遍,拿去交給馮習元。
馮習元收了樂譜,對陳宜清道:“這曲子你繼續練着,宴會那日是否單獨獻藝,還要通觀全局,看其他人的情況再行定奪。”
“是,徒弟明白。”
時光倏忽而過,不日就到了鎮南王生辰。王府內外張燈結彩,丫鬟仆從穿梭往來,好不熱鬧。
宴會當日一早,陳宜清才接到通知,他的獨奏曲目沒被選中,他本人只能參加集體雅樂演出。
心裏雖然不免沮喪,不過,畢竟是自己來到古代世界的第一次正式演出,陳宜清的職業素養不允許他有絲毫懈怠。
他認真更衣束發,檢點儀容,打起十二分精神跟随其他樂工一起來到宴會廳,在主人、賓客下首的樂工演奏席位上擺好古筝,等待宴會開始。
宴會廳呈長方形格局,上首是鎮南王與王妃、世子、小王爺、小郡主的主人席位,兩側是賓客席位,下首是樂工演奏雅樂的位置。兩側賓客席位之間,留有大片空地,是表演歌舞和器樂獨奏的場地。
待賓主入席,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鎮南王府教坊的歌舞器樂藝人陸續登場獻藝,一時間莺歌燕舞,羽衣蹁跹,賓客中不時傳出叫好聲。
韓君孺坐在父親身邊,半垂着眼,有一搭沒一搭掃視面前的輕歌曼舞,顯出幾分意興闌珊。
他的視線穿過人群,往最下首看去,彈筝的樂工與旁邊的人穿着同樣款式的緋色長袍,跪坐在筝後,半截身軀時隐時現,看不大真切。
順手拿起面前燙金的樂舞名冊,将今晚的節目單又從頭到尾浏覽一遍,手指在冊子上輕點幾下,偏過頭去,附在韓兆安耳邊與父親低聲交談片刻。韓兆安也拿過名冊看了看,輕輕點了點頭。
待面前的舞姬退場,韓兆安朗聲道:“本王聽說,敝府新來的樂工特意準備了一首新的筝曲為本王祝壽,本王好久沒聽新曲子了,不如趁着今日良辰美景,大家一同欣賞!”
賓客們紛紛捧場稱好,韓君孺對崔進使了個眼色,崔進馬上會意,走到演奏席邊叫陳宜清出來登場獻藝。
機會來得太突然,陳宜清臉上帶着一絲茫然,搬起古筝走到會場中央,對着主人席位和兩側的賓客席位分別彎腰行禮後,挺直腰背盤坐當地。
緋色衣衫襯得他越發面如白玉,發似烏雲,低眉斂目間,一雙如秋水般明淨的雙眸被長長的羽睫輕輕蓋住。
這樣的容貌,見過一次便終身難忘。一些年輕的小輩已率先認出了眼前人,一個個大眼瞪小眼,愣怔片刻後,開啓了交頭接耳模式。
不一會兒,整個賓客席位上響起一片嗡嗡聲,搖頭的、嘆息的、譏诮的、鄙薄的……各色眼神全集中到了場地中央的少年身上。
陳宜清恍若未聞,他垂眼凝神,稍稍挪動琴碼微調了幾個音之後,緩擡雙臂輕斂衣袖,深吸一口氣,起手落指。
随着樂音響起,原本喧鬧的宴會廳逐漸安靜下來,無論賓主,都暫時抛卻陳宜清的身份背景,被他指下寧靜悠遠的旋律所吸引,陶醉在“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的意境中,忘了夾菜,更忘了議論短長。
鎮南王韓兆安邊聽邊撚須颔首,心裏卻暗暗吃驚。陳宜清也算他親眼看着長大的,兩家大人都覺得這孩子軟弱嬌氣,不思進取,沒想到在彈筝一道上,竟有如此造詣,實在大出意料。
陳宜清很久沒有在如此安靜的環境裏對着觀衆演奏了,他恍若置身于前世的大劇院演奏廳,整個身心全情投入,随着樂曲進展到快板段落,情緒越發激昂,手上的力道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急。
忽然,只聽“噌”的一聲巨響,早已不堪重負的琴弦瞬間繃斷!還一次斷了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