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兇之兆
第八章 大兇之兆
全場賓客目瞪口呆,鴉雀無聲,陳宜清更是當場陷入呆滞。他演奏太過投入,忘了面前這臺筝的琴弦是絲弦,結實程度與現代古筝的尼龍鋼絲弦相去甚遠,一時手勁沒收住,造成如此慘烈的車禍現場。
不過,音樂會上斷弦,對陳宜清來說也不算什麽新鮮事,片刻失神後,他訓練有素地站起身,正想道歉退場,忽見一人急匆匆奔到主人席位前,“撲通”一聲跪在當地,急切道:“小人教徒無方,請王爺恕罪。看在小徒年少無知,乃是初犯,懇請王爺從輕發落。”
跪在前面這人,正是陳宜清現在的師傅馮習元。聽他言辭懇切、聲情并茂為自己求情,陳宜清本該生出感激之心才對,但他總感覺哪裏不對,情緒不上不下的,對聽衆道歉的話也一時卡在喉間說不出口了。
鎮南王輕咳一聲,手撚胡須正待開口,馮習元揣摩着韓兆安的神情,搶先道:“小人知道,生辰宴上斷弦,乃是大兇之兆!請王爺準許小人将徒兒帶回去自行責罰,勿要在此擾了貴人們的雅興。”
大兇之兆?!陳宜清總算明白,馮習元明着是替自己求情,實則是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只是,他不明白,自己一直小心謹慎,什麽時候得罪過這位頂頭上司?
古代科學不發達,迷信是常有的事。陳宜清一時間想不出該如何為自己辯白,緊握的雙拳微微浸出汗意。他身為家奴,地位卑下,遇到這種事,是生是死,是上是下,幾乎全在主人一念之間。
韓君孺微微蹙眉,将目光投向父親,父子二人對視一眼,韓兆安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韓君孺心領神會,面無表情盯着馮習元道:“馮樂師言重了。父王行伍出身,殺伐決斷,一向全憑實力說話,從來不信這套怪力亂神的東西。什麽吉兆兇兆,不過是無能者的借口罷了!”
馮習元沒想到韓君孺會說出這番話,頓時面紅耳赤,冷汗直冒。
韓君孺又轉向陳宜清,淡聲道:“演奏太過投入,琴弦斷了也不算什麽新鮮事,你不必緊張。這首曲子,父王很喜歡,竟不知是何人所做?”
陳宜清張口欲答,旁邊馮習元搶先道:“承蒙王爺、世子殿下擡愛,這首樂曲乃是小人專門為王爺生辰所譜的賀禮,原本想着小徒初來乍到,讓他學了好有個表現機會。沒想到……沒想到竟出了這等事故。”
“我C……”饒是陳宜清一貫冷靜理智,也差點一個髒字蹦出口。幸好,總算靠着強大的意志力硬生生給剎住了。
韓君孺挑眉,慢條斯理道:“哦?原來這曲子竟是馮樂師所做?”
“是。正是不才殚精竭慮,苦思數月,才得以譜成。”
說完,他從衣袖中拿出一卷樂譜,雙手捧過頭頂:“小人今日特地将樂譜帶來了,原本打算稍後進獻給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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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君孺淡淡掃一眼馮習元身後的陳宜清,只見那人一張玉面此刻已漲得通紅,嘴巴大張,眼睛瞪得溜圓,就差把“難以置信”四個字刻在臉上了。
極度誇張的表情引得韓君孺忍不住想笑,心裏卻暗暗有了計較。
韓君孺斂了笑意,轉向馮習元:“沒想到樂譜竟是馮樂師所做,那真是再好不過。剛才琴弦斷了,沒能聽完全曲,在座諸位都意猶未盡,頗感遺憾。馮樂師是師傅,又是作曲者,技藝必定遠勝徒弟,不如重新為大家演奏一遍,豈不甚好?”
馮習元一聽這話,暗道不好,正想找個借口推辭,就聽韓君孺對下面伺候的人喝到:“愣着幹什麽?還不趕緊去為馮樂師重搬一臺筝過來!”
眼見世子瞬間變臉,馮習元只得吞了吞口水,将已經舉過頭頂打算獻出去的樂譜偷偷收回衣袖。
可惜他的小動作沒能逃過韓君孺,只聽對方笑道:“馮樂師,樂譜不是獻給我父王的嗎?還不快呈上來!一會兒讓父王對着譜子聽曲,想必能聽得更明白些。”
馮習元只得兩股戰戰依依不舍将樂譜呈了上去。
作為京城小有名氣的筝師,馮習元也絕非浪得虛名。
譜子在他手上放了十來天,他不光重新謄抄了,也偷偷試彈過幾回。此時雖然被收走了,前面的慢板部分大差不差倒也基本順下來了。雖然意境表達上無法跟彈了十幾年的陳宜清相提并論,不過糊弄一下外行絕對是夠了。
但是,到了後面的快板部分,不僅速度始終提不起來,旋律更是錯漏百出,如此一來,便是連外行也蒙不過去了。
但凡彈琴,快板部分的手速,是在指法、音符完全正确的基礎上,通過成百上千遍的練習才能達成的。馮習元拿到譜子不過十來天,也沒去刻意練習過,不出錯才有鬼。
珠玉在前,馮習元與陳宜清之間的巨大差距,讓在場賓客面面相觑,交頭接耳,議論聲此起披伏。
鎮南王生辰宴的座上賓,都是京城裏的達官顯貴,也是這個時代音樂藝術的主要消費群體。馮習元這一露怯,不用想,消息馬上會傳出去,日後在京城樂壇定然聲名大跌。
等馮習元硬着頭皮演奏完,抹抹額頭上的冷汗,偷眼往上看,正好對上韓君孺有如寒冰的目光,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念在今天衆多賓客在場,又是個喜慶日子,韓兆安和韓君孺沒再追究,只輕描淡寫讓馮習元退下,繼續演出其他節目。
之前,陳宜清臉上的震驚和難以置信,幾分是真,幾分是演,只有他自己心裏最清楚。原本只想着讓韓兆安、韓君孺父子看出幾分眉目,生出些許懷疑,便算目标達成。沒想到韓君孺一番操作行雲流水,片刻間就讓馮習元原形畢露,心底暗暗生出幾分欽服。
此刻,他一雙明眸緊盯着韓君孺,眼底若有所思。
坐在高臺上的世子心有所感,端起酒杯輕呷一口,眼尾掃過樂工席,恰好對上陳宜清沉甸甸有如實質的目光,睫毛瞬間簌簌抖動起來,喝進去的酒嗆進氣管,白玉般的面孔霎時咳得通紅。
鎮南王生辰宴上一場鬧劇,令馮習元名聲受損,這位王府教坊首席筝師出現在演練廳的次數愈發少了,整個人氣場看上去都矮了幾分,更顯得随分從時,低調內斂。
不過,陳宜清可沒天真到被馮習元的這套表面功夫所迷惑。從對方露出獠牙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從此以後,對這人不能掉以輕心。
事後他也想明白了,嫉賢妒能古來有之,不算什麽新鮮事。歷史上那麽多前車之鑒,足以讓他吸取教訓。
除了練琴時更加小心謹慎,陳宜清鍛煉身體也益發勤勉。精神和身體都足夠強悍,才能為自己築起堅固的堡壘。
最近,他臂力恢複了不少,引體向上已經能做到八九個,雖然比起前世還有差距,但這麽短的時間,已經算得上卓有成效。
對陳宜清的堅持和進步,韓君孺作為親眼見證者,尤感納罕。
從前的陳三少爺,是出了名的懶散、嬌氣,別說早起鍛煉身體,上學日能按時起床就已經非常難得了。
沒想到經過一場磨難,這人仿佛徹底蛻變了,除了基本的身形樣貌,竟是一點從前的影子都看不出了。
陳宜清一大早進了演武場,照例先過來向韓君孺問安。
韓君孺見他仍是例行公事之後掉頭便走,心頭隐隐有些不悅:“被人搶了曲譜,心情不好?”
陳宜清忙道:“沒有沒有!那曲譜原也不是我作的,談不上被搶。而且,世子殿下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已經替小人主持了公道,哪還有心情不好的道理?”
韓君孺偏頭笑了一聲,輕斥道:“巧言令色!”評語雖是貶義,聲音裏卻絲毫聽不出責怪的意思。
陳宜清垂首不語,心道果然,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古人誠不我欺也。
盯着眼前人看了片刻,韓君孺正色道:“馮習元奪你樂譜之事,我跟父王心知肚明,只是這人在府裏也算舊人,在京城又頗有些名氣,咱們暫且容他一回,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陳宜清答:“小人明白,請世子殿下和王爺不必為此等小事挂心。”
韓君孺又道:“至于你的才華,總有施展的機會。再過些日子,是我小妹清揚的生辰,雖不能像父王生辰那樣大宴賓客,但也會安排樂舞助興。這次,我直接安排你獨奏,你也早些開始着手準備。”
陳宜清眼睛一亮,喜道:“多謝世子殿下,小人今日回去就開始準備。”
韓君孺笑道:“倒也不必那麽急,時間足夠。另外,我想跟你提個要求。”
“什麽要求?請世子殿下盡管吩咐,小人定當竭盡所能。”
韓君孺沒立刻說他的要求,只似笑非笑看着陳宜清,慢悠悠道:“咱們兩家原是世交,從小到大,沒少在一處呆着,你如今與我這般稱呼、這般說話,不覺得別扭?”
陳宜清一愣:“小人稱呼、說話有何不妥?還請世子殿下指教。”
韓君孺咬牙失笑,點點下颌道:“就是這樣,一口一個‘小人’,一口一個‘世子殿下’……我就奇怪,這麽短時間,你怎麽就改得如此徹底了?”
陳宜清小心翼翼開口:“小……我失去記憶了,從前的事不記得,改起來自然容易……”
“以後跟我說話不許這麽別扭!這就是我的要求,記住了嗎?”
“那……我以後該如何稱呼您?”
韓君孺失神片刻,輕笑一聲道:“你從小一直都叫我君孺哥哥,以後也可以繼續這麽叫。”
陳宜清大驚失色:“這如何使得?今時不同往日,你我地位懸殊。這樣叫,被外人聽去了,豈不是會惹來諸多麻煩?”
韓君孺微微蹙眉,心下也知道這樣不妥,頓時沒了逗人興致:“不這麽叫也行。不過,以後跟我說話,不許自稱小人,‘殿下’二字也可免去,這總可以吧?”
陳宜清低頭想了想,聽起來不那麽離譜,外人也不易察覺,倒是可以接受。而且,稱呼一改,感覺自己跟這位世子的關系無形中拉近了不少,倒挺符合自己抱大腿的初衷。
于是,陳宜清很上路地回話:“好,我聽世子安排。”
韓君孺滿意地點點頭,兩人分頭自去晨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