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孺子可教
第十五章 孺子可教
韓君孺匆匆将毛筆擱回筆架,雙眉緊蹙一言不發回房換了衣服。
鎮南王韓兆安與當朝宰相李高素來井水不犯河水,兩邊沒有交情,也沒有宿怨,原本八竿子打不着。但自從出了陳旻将軍一家之事,兩邊原有的平衡關系便有些難以維系。
京裏官場的人大都知道,鎮南王韓兆安與撫遠将軍陳旻都是行伍出身,脾性相合,意氣相投,兩家關系親厚,往來密切。
陳将軍一家出事,衆人都說是宰相李高在背後下的黑手。此事雖沒有明确證據,但案件監審是李高,最終定罪的人也是李高,鎮南王與李宰相之間的私交因此降到了冰點。
今日,李高大清早不請自來,怎麽想都透着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會客廳裏,李高跟韓兆安、韓君孺父子虛與委蛇、周旋客套了半天,待茶水涼了,主人臉上的假笑也堪堪難以為繼,這才話鋒一轉,仿似不經意般問道:“聽說貴府近日新來了個樂師,彈得一手好筝,敝人也算粗通音律,不知能否叫來開開眼界?”
韓君孺聞言眼皮一跳,雙手不由自主緊握成拳。
韓兆安暗暗心驚,臉上卻不露聲色:“哈哈哈,不過是敝府一個小小家奴,不知外面怎麽以訛傳訛,竟驚動了李相。其實,這孩子手藝不過爾爾,也沒見過什麽大世面,恐怕入不了您的法眼,我看不見也罷。”
李高陰恻恻一笑:“诶,王爺不必過謙。此子也算是我的老熟人,我聽人說,他不僅筝藝娴熟,還會些本朝樂師從未見過的記譜方法。我可當真是好奇得緊,還請王爺不要藏私,請來一見又有何妨?”
鎮南王聽對方這話,知道硬瞞是瞞不住了,為免欲蓋彌彰,弄巧成拙,只好吩咐阿和,讓他去請陳宜清過來。
韓君孺在旁邊欲言又止,韓兆安悄悄使了個眼色,令其稍安勿躁。父子二人面色凝重,心底都頗為不安。
阿和正待出門,只聽李高在他身後提高聲音道:“且慢。我聽說,此子在監獄大病一場,失去了過往記憶。這種事,從前倒是聞所未聞,聽來頗覺新鮮。你此去,不許說是我叫他來的,我倒想看看,他到底還認不認得本相。”
阿和彎腰弓背垂首而立,不敢立馬答應,只把目光往鎮南王那邊瞟。
韓兆安暗嘆一聲,吩咐道:“就按李大人說的去辦吧,只說我這邊請他帶着筝過來,不必提其他人其他事。”
阿和忙拱手答應了,退出會客廳,抹抹頭上的冷汗,直奔教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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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宜清抱着筝進入王府會客廳,往上首看去,只見八仙桌旁各坐了一人,一邊是鎮南王韓兆安,另一邊是一位中年人,看着比鎮南王略長幾歲,白面長須,不怒自威,身上自帶一股上位者氣質。
韓君孺陪坐在下首,見他進來,眉尖微蹙,眼神裏似乎含了一抹擔憂。
陳宜清看座次便知道客人身份不凡,彎腰拱手,分別對着三人問安:“小人陳宜清見過王爺,見過大人,見過世子殿下。”
鎮南王略一颔首,不待他開口,李高似笑非笑道:“天下大人那麽多,你這見得是哪一位?”
陳宜清面不改色、不卑不亢道:“請大人恕罪!小人今日初次見大人,無人引見,不敢胡亂稱呼。如蒙大人不棄,還請賜知尊姓。”
韓君孺唇角微不可察地輕輕一扯,眼睛一眨不眨緊盯着陳宜清。
李高斂了笑容,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直射向眼前的少年。
比起上次庭審時的狼狽模樣,眼前這人顯得格外明豔照人、氣韻不凡,臉上表情平和寧靜,既看不出畏懼、怯懦,也看不出仇恨、不甘,仿佛此時面對的,當真是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李高冷道:“好一個初次見面!上次你我相見的場景,我可還歷歷在目、印象深刻得很吶!”
陳宜清忙拱手道:“大人有所不知,小人此前大病一場,失去了從前所有記憶。如今想不起大人身份,實屬罪過,還請大人不吝賜教。”
“既然如此,那我就好好提醒提醒你!上次本相饒你一命,死罪雖免,活罪可沒免,三千裏之外的黔西,才是你該去的地方。你如今躲在這鎮南王府裏養尊處優,可是沒把當今天子的律法放在眼裏?”
陳宜清心下一驚,終于弄清眼前這人的身份,正要張口分辨,韓兆安已搶先開口:“李相言重了。我鎮南王府也是得聖上恩準,才去牢裏選的家奴。這種事向來有之,也不算新鮮吧?這牢裏的犯人,我鎮南王府看上誰,便選誰,可沒哪條規矩,說什麽人能選,什麽人不能選。”
李高冷笑道:“世人皆知王爺您和那逆賊陳旻關系親厚,你鎮南王府是何居心,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韓兆安不疾不徐道:“李相此言差矣。當初我府上選人,絕無徇私之事,是真正的唯才是舉,當場進行了考校試練,不信您可以去牢裏查問。陳宜清是因為筝藝過人,才被我府上選中,這事兒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李高聞言一哽,甩了甩衣袖,換了一副面孔似笑非笑對陳宜清道:“如今你已知道了我的身份,今後不會轉臉又說認不得人了吧?”
陳宜清忙彎腰拱手、一臉恭謹:“小人不敢。李大人不殺之恩,小人沒齒難忘,今後大人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小人任憑差遣,當效犬馬之勞。”
李高仔細審視陳宜清,對方臉色從容平靜,看不出任何負面情緒,也看不出任何心虛作僞的痕跡,當真一副我口宣我心的真誠與坦白。
李高心道:這人如果不是演技高超,那便是當真失憶了。
再看對方仍帶着一絲少年純稚的面孔,他委實不信,這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能把當世權謀天花板的自己給演過去,內心隐隐信了失憶一說,不覺微微松了一口氣。
失去記憶,便意味着不記得父母家人,不記得前塵恩怨,自然也就沒有了為親人報仇雪恨的強烈意願。更何況,這人原本就是膽小無能之輩,如今身份越發卑賤,實不足慮。
想到這裏,李高微微一笑,第一次露出一副堪稱慈祥的面目:“好!你也算孺子可教,日後若有機會,我可就等着你的犬馬之勞了。”
李高心裏的疑慮既已打消,便生出了消遣娛樂的心思:“聽聞你筝藝過人,本相也算粗通音律,不如奏一曲來聽聽?”
陳宜清垂眼沉吟片刻,有意将當初與馮習元發生紛争的《漁舟唱晚》彈奏了一遍。
李高聽完,似笑非笑道:“嗯,這曲子我之前也聽過,你果然比那馮習元彈得好。”心裏越發斷定,馮習元定是因為同行相争,嫉賢妒能,才來找自己進了那番讒言。
陳宜清微微一笑:“多謝李大人擡愛。”
主仆幾人送李高出了王府大門,韓兆安神色複雜地看了陳宜清半晌,嘆息道:“不管怎樣,暫時應該不會有人來找你麻煩了,你且回教坊去罷。”
陳宜清拜別鎮南王父子二人,轉身離去。
韓君孺盯着陳宜清逐漸走遠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如果這人适才一切全是作僞,那演技之高、心機之深,實非常人能比,着實有點可怕;如果不是作僞,一句失憶,就輕飄飄将父母恩情、家族仇恨丢在一邊,對仇人卑躬屈膝、巴結逢迎,又實在令人不齒。
近來,他越來越覺得,從牢房出來之後的陳宜清,周身像裹了一團迷霧,真真假假,讓人難以看得真切。然而,越是看不清,便越想看,不知不覺間,自己已彌足深陷。
八月中秋轉瞬即至,鎮南王府将晚宴設在湖邊的觀雨閣,樂舞演出則安排在湖中央的水榭中,取一個借水賞月、隔水聽音的雅意。
輪到陳宜清和阿良登場,但見對面水榭中,在天上和水中兩輪圓月的清輝映襯下,一青一白兩名少年衣袂翩跹飄然入場。白衣少年明眸紅唇,豔若芙蕖,款款落座于粼粼清波前的古筝後,輕斂廣袖,緩擡玉指。
青衣少年眉清目秀,風姿如柳,靜立于白衣少年身側,曲指持簫,朱唇微啓。
萬籁俱寂,曲聲悠揚,千回百轉處,兩位少年微微側頭,四目相望,遠遠看去,是說不出的默契與纏綿。
袅袅娜娜的樂音順着水面随風而來,當真一副天上人間幾時有的美好光景。王府衆人皆陶醉于這美人、美音、美景,唇角不自覺浮現出淡淡笑意。
只有一人,聽得比誰都認真,目光片刻未離演奏者,臉色卻十分不好看,全然不顧這月白天青的大好光景,周身仿似醞釀着一場狂風驟雨。
一曲奏完,衆人紛紛稱賞叫好,鎮南王吩咐人行了賞賜,陳宜清跟阿良一起從水榭退出來,抱着筝打算放回教坊去。
正走在花園小徑間,冷不防迎面擋了一道人影。看清來人是韓君孺,陳宜清和阿良忙不疊問了安,陳宜清随口問:“世子這是要去哪裏?晚宴應該還沒結束吧?”
韓君孺卻不答話,只冷眼看着兩人道:“你二人不愧是天天呆在一處練習的,一曲《春江花月夜》,當真默契十足啊!”
阿良絲毫沒聽出對方話音裏的不虞,喜道:“多謝世子殿下誇獎。我跟宜清每日同吃同睡,自然是比別人多了幾分默契。”
韓君孺臉色一僵,脫口道:“同吃……同睡?”
阿良道:“是啊,我倆三餐約了一起吃,晚上也是同塌而眠。”
韓君孺目光如刀刃,聲音冷得幾乎要結冰:“你倆還同塌而眠?!”
然月光清冷,樹影婆娑,世子的臉忽明忽暗,對面倆人絲毫未覺出異樣。
阿良會錯意,進一步解釋:“嗯,的确是睡一張榻上,不過不只我們倆人。按教坊定例,家奴四人一榻,與我們同榻的,還有阿德和阿順。”
韓君孺暗暗咬牙:“四人一榻……這什麽破定例?”
阿良一呆:“破……定例?世子有所不知,咱府裏不同級別的仆從、侍衛、家丁,居住條件各有定例,家奴是最低一級,我們四人住一間,跟別府相比,條件已經算特別優越了。”
韓君孺無力地揮揮手道:“知道了……你們先回吧……抱個筝站半天,也不嫌累。”
不是……難道不是您老攔着問話,我們才抱個筝站半天的嗎?可惜,家奴跟主人之間,沒什麽道理可講,這些話,陳宜清只能在自己肚子裏轉一圈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