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将軍舊影
第三十一章 将軍舊影
21弦筝制成以後,陳宜清搬了一臺放在自己太樂坊的琴房。跟A字筝架的大受歡迎不同,這款新式古筝,筝師們只是圍過了看了個新鮮便各自散了,真正想上手學習的人幾乎沒有。
畢竟,對彈慣了十三弦筝的人來說,一下增加那麽多琴弦,幾乎像變了一種樂器,離他們原本的舒适區有點遠,适應起來沒那麽容易。
所有筝師中,只有謝知秋對21弦筝表現出了極大興趣,從第一眼看到便黏在上面不肯撒手,日常纏陳宜清也纏得越發緊了。
陳宜清見他是真心喜歡,也不藏私,不光把琴借給他練習,還将搖指、輪指、琶音這些現代指法,以及雙手配合快速指序基本功練習方法,都一股腦兒教給謝知秋。
改造古筝和安置乞兒的事暫時告一段落,陳宜清終于有時間惦記自己真正的任務。
從春寒料峭穿到牢房,到此時年關已近,他來這邊快一年了,陳府舊案還卡在人證這關過不去。
在宮裏這些日子,他也曾試圖找機會接近潘紹。但是,兩人身份地位太過懸殊,又分屬毫不相幹的部門,根本連對方的邊兒都摸不着。
對潘紹這人,他曾找陳府舊管家孫伯了解過情況。
一提起潘紹,孫伯便恨得咬牙切齒:“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老爺對他全心信任、親手栽培,一手提拔他做了副将。有時候,我都覺得老爺對他比對大少爺、二少爺還要好,他居然……居然……
“他在老爺手下時,辦事是挺得力,人看着也忠實可靠……我呸……算我老眼昏花,錯看了他。我以為自己這輩子還算有點眼力,沒看錯過幾個人,沒想到被這狗東西騙了。我當時要是能早點看出來……老爺也不至于……嗚嗚……”
孫伯老淚縱橫,看得陳宜清心裏一陣抽抽。
他特意查看過陳旻的手劄,凡是提到潘紹的部分,言辭間都是滿滿的欣賞和信任。确如孫伯所言,陳将軍對潘紹一片赤誠,不光沒有嫌隙,甚至還有恩于對方。潘紹為什麽會如此絕情背叛,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這世上能讓人主動做壞事的動機,無非就那麽幾種,為名利,為錢財,為仇恨,為私情……潘紹到底屬于哪種?也許,只有親自見過他本人,才有機會找到答案。
還好,見面機會很快就來了。
春節之前,一部分邊将回京述職,皇帝特意在宮裏賜宴款待,朝中高級官員和高階武将依例全數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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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有樂舞表演,陳宜清除了參與集體雅樂,也被安排了獨奏。這次,他特意應景地準備了一曲《将軍令》,用得是自己得心應手的21弦筝,還請了一名鼓師為自己伴奏。
樂曲一開始,密集的鼓點和緊湊激昂的旋律,立刻讓原本還在推杯換盞的聽衆安靜下來,目光全數集中到了場地中央的陳宜清身上。
與平日彈琴時端方雅正、溫潤如玉的的感覺不同,為了配合這首樂曲,陳宜清特意穿了玄色勁裝,手臂動作铿锵有力,肆意揮灑,整個人與音樂融為一體,眉梢眼角英姿勃發,當真如一名征戰沙場的少年将軍。
坐在賓客席位上的鎮南王盯着陳宜清,微微有些晃神。透過場上彈筝的人,他仿佛看到了好友少年時策馬揚鞭的英姿,心底唏噓不已。
當初,人人都說陳旻三個兒子中,最不像他的就是這小兒子陳宜清。如今,他卻從對方身上,清清楚楚感受到了屬于陳旻的獨特氣質,這是當初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比鎮南王眼神更為熾烈的,是坐在他身旁的世子。
韓君孺不是第一次看陳宜清彈奏剛勁有力的樂曲,但《将軍令》給人的感覺又跟上次的《戰臺風》截然不同。陳宜清對樂曲的把控細致入微,那種神采飛揚、意氣風發,仿佛從骨子裏迸發出來,如磁石般引人注目。
一曲結束,全場掌聲雷動。
曹将軍起身,一雙銳利的眼睛打量陳宜清一番,對上首的皇帝笑道:“陛下,您真該給咱們邊關的将士們安排幾個這樣的樂師。每次出征前,只要來上這麽一曲,士氣必定高漲啊。”
其他幾位将軍紛紛談笑附和。皇帝撚須笑道:“愛卿不如問問陳樂師,他若願意随軍出征,朕自然答應。”
曹将軍似笑非笑看向陳宜清,緩聲道:“怎麽樣,陳樂師,你可願随老夫去往邊關,為我朝将士鼓舞士氣?”
陳宜清眉心一跳,忙沖曹将軍深施一禮,恭恭敬敬道:“多謝曹将軍擡愛,小人愧不敢受,恐有辱使命。”
曹将軍聞言一怔,随即朗聲大笑:“哈哈哈哈,莫要當真,就你這點膽量這副身子骨,可上不得戰場。不過,你剛剛彈的這筝,跟我以前聽過的似乎頗有些不同?”
陳宜清忙道:“曹将軍英明,此筝經過改造,比之前多了8根琴弦,音區更廣,所以在樂曲表達上會更豐富一些。”
曹将軍不懂什麽音區不音區的,随口誇了幾句曲子霸氣、好聽,又上下打量了陳宜清片刻,便放他離場了。
臨轉身時,陳宜清目光無意中掃過坐在上首的晉王韓聿申,發現對方目光幽深盯着自己,兩道視線相撞,韓聿申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譏诮。
賓客席上,韓君孺暗暗松了口氣,悄悄放松了緊握的雙拳。他不明白,這麽多樂師舞姬,一向目中無人的曹将軍,為什麽會獨獨關注陳宜清?僅僅因為他曲子彈得好?
曹将軍是曹皇後的父親,當今國丈,又手握重兵,地位非同一般。萬一幾句玩笑話當了真,真想将陳宜清弄去前線,那還真有點難纏。
陳宜清滿懷心事回到雅樂演奏席位,一邊心不在焉地彈琴,一邊遠遠打量賓客席上的潘紹。
潘紹年約三十,相貌英武周正,話不多,一直悶頭坐在自己位置上吃菜喝酒,偶爾有人找他敬酒聊天,他便應付幾句,顯得十分低調。
見陳宜清一直伸頭往賓客那邊張望,謝知秋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發現視線那頭不是韓君孺,心裏稍感安慰,輕輕碰了碰陳宜清,壓低聲音問:“看什麽呢?”
陳宜清回神:“沒什麽,只是對這些親身上過戰場的将軍有點好奇。”
謝知秋想到對方身世,默默點了點頭,沒再吭聲。
宴席過半,潘紹獨自離席,悄悄從邊門出去,大約是去如廁。陳宜清趕緊跟謝知秋說了聲要去方便,起身跟上。
到了廁所門外,陳宜清沒跟進去,只站在瓷盆邊磨磨蹭蹭假裝洗手。
不一會兒,潘紹從裏邊出來,看到陳宜清不覺一愣,眼神裏有片刻慌亂。不過轉瞬之間,他臉色已恢複如常,垂下眼簾走到洗手盆邊,仿佛壓根兒沒看到旁邊有人。
陳宜清拱了拱手:“潘副使,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潘紹微微一驚,擡眼看向陳宜清,聲音裏帶着明顯的不确定:“你……認識我?”
陳宜清不置可否,只道:“潘副使原是我家常客,認識你很奇怪嗎?”
潘紹面色沉了下來:“你不是失憶了?原來竟是謊言?”
陳宜清笑道:“那倒沒有,我是真失憶了。不過,我聽人家說起過你。雖然我今兒感覺像第一次見你,但潘副使肯定不是第一次見我,說一句好久不見也不為過吧?”
潘紹冷聲道:“你特意跟着我,總不會是專門跑來敘舊的吧?”
“當然不是,我就想來問問潘副使,害死了恩人一大家子,偶爾會不會做個噩夢什麽的?”
潘紹臉色一白,顫聲道:“你看清楚了,這是什麽地方,休要再胡言亂語!告辭!”
說完轉身就走,腳步有些踉跄。
盯着潘紹離去的背影,陳宜清若有所思:看這人的表現,倒也并非毫無是非廉恥之心,人性似乎尚未徹底泯滅。可是,讓對方翻供,就跟要他的項上人頭差不多一個意思,也是真有點難。
他正想得出神,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宜清!”
陳宜清連忙轉身,發現太子韓聿辰不知什麽時候已站在身後,他忙彎腰拱手行禮。
韓聿辰輕輕擺了擺手,臉現擔憂:“剛剛那人……可是對你說了什麽無理之言?”
“啊?沒,沒說什麽。無意間碰上了,随便打了個招呼。”陳宜清面不改色信口胡謅。
韓聿辰點點頭,壓低聲音鄭重道:“那人……你還是離他遠一點為妙。他本來便……如今又升了官,掌管皇城守衛,在父皇面前很得寵,你要多加小心才是,千萬不要主動招惹他。”
“是,小人記下了,多謝太子殿下提點。”
韓聿辰苦笑一下:“你不必總跟我這麽客氣。小時候,陳将軍帶你來宮裏,我還抱過你。”
陳宜清微微有些尴尬:“多謝太子殿下擡愛。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小人年齡、身份也都變了,在這宮裏行走,還需謹守禮儀才好。”
“也罷,你要守禮便守禮。只是你心裏要明白,我始終将你看做故人之子,有什麽事盡管來找我。”
“是。”陳宜清答應了,遠遠看到又有人往這邊過來,兩人趕緊分開,一前一後回了宴會廳。
宮宴結束,早已過了正常散班時間。陳宜清将古筝送回太樂坊,發現筝師們都沒走,全擠在他的小琴房外面。
見他來了,這些人紛紛圍過來,一邊問東問西,一邊躍躍欲試想上手彈奏他剛剛放回筝架的21弦筝。
原來,今天正式演出,總算讓他們見識到了21弦筝的厲害。在不懂行的人聽來,可能會覺得今天這曲子比原先更好聽、更有氣勢,至于其中緣由,大概只會歸結到演奏者技藝和樂曲本身上面。
但這些樂師不一樣,一曲聽下來,立刻領會了21弦筝的魅力所在。多了8根琴弦,相當于多了幾乎兩個音區,曲子從低音到高音的跨度大大拓寬,樂曲的表現力自然會大幅度提升。
這種颠覆性的優勢明明白白擺在眼前,任誰也無法忽視。他們心中已隐隐覺察到,遲早有一天,21弦筝會徹底取代13弦筝。而他們作為這個時代筝藝最出衆的一批人,自然不願被時代無情抛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