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舊人重逢
第三十七章 舊人重逢
二人皆是一驚,忙朝來人看去。
那人年約二十出頭,身上原是一件月白色棉袍,髒污破損得厲害,幾乎辨不出原本的底色。腰間的革帶皲裂皺褶,勉強束出纖細的腰身。一頭烏發亂蓬蓬用根木簪挽在頭頂,幾縷碎發耷拉在臉頰,臉色灰撲撲的,也不知是落了灰塵還是病氣。只一雙眼睛閃閃發亮,裏面藏着一股掩飾不住的熱切,此刻正怔怔緊盯着陳宜清。
陳宜清當然不認識此人,被對方盯得略有些不自在,讷讷開口:“您是……”
那人眸光一暗,聲音裏帶了一絲凄楚:“你……你不記得我?……宜清,如今,再也沒人能阻攔你我,你又何必……”
陳宜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神色倒是坦蕩:“這位兄臺,非是假裝,在下真不認識你……”
撇開潦倒邋遢的裝束,細看眼前這人,長得倒是不錯,膚質細膩,俊眉修目,眼尾微微往上挑着,好好收拾一番,原本也該是位神采飛揚的翩翩公子。
那人聞言飛速瞥了旁邊的小尹子一眼,陳宜清失笑:“與這位公……子無關,他在不在場,我都不認識你。我現下還有急事,能否借過?”
對方喃喃道:“我只當……你為了掩人耳目……原來,原來傳言竟是真的?”
陳宜清知道對方說的是失憶一事,微微蹙眉:“是,我已不記得從前的事。這位兄臺,我約了人,趕時間。有什麽事,能否等我出來再說?”
那人臉上露出一抹執拗和不甘,仍攔着路,既不說話,也不肯讓開。陳宜清與小尹子對視一眼,正要朝對方求助,就聽樓上傳下一道不高不低的聲音:“讓他一起上來吧!”
三人遽然擡頭,就見太子身着便服,居高臨下站在二樓窗口,已不知看了多久。
進了二樓雅間,因為有外人在場,陳宜清只躬身行禮問安,沒帶出稱呼。卻聽身後那青年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輕聲道:“小人參見太子殿下。”
陳宜清頗感意外,那人穿成那樣,沒想到竟是個見過世面的,連當今太子都認得。這可不是有視頻、有照片的年代,認識一個人的真實樣貌,只能是親眼見過。
太子先傾身過來,輕托臂肘将陳宜清扶正了,笑道:“宜清,說了不必對我客氣,你總不肯聽。”這才轉向身後那人,“平身吧。本殿瞧着你倒有幾分眼熟,你到底是何人?為何要攔着宜清?”
“回禀太子殿下,小人郁南風,原是雜劇伶人。我跟宜清……”說到這裏,他擡眼瞥了陳宜清一眼,眼圈有些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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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想起來了,原來是你。”太子像是明白了什麽,快速掃了陳宜清一眼,重新轉向郁南風,“聽聞你去了南方,怎的又出現在京城?”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南風無父無母,原是靠老天爺賞的一把好嗓子吃飯。去了南邊,進了那兒的劇團,遭小人嫉恨,被下藥毀了嗓音,一無傍身之技,二無可靠之人,又聽說……聽說陳府遭了難……便也沒了活着的心思……幸好後來聽人說起,宜清如今在京城裏好端端的,這才拼了全身力氣趕回來……”
陳宜清這才留意到,這人說話嗓音微啞,的确跟他俊朗的外表有些不符,原來竟是被人為毀壞的。
屋內一時陷入靜默。陳宜清擡眼,發現其餘三個人都将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像等着他開口說話。可是,說什麽啊?不能因為這人身世悲慘,又攔住了自己,就得順勢接着吧?
瞧他一臉無動無衷,小尹子忍不住開口:“陳樂正有所不知,這位郁南風郁公子,原本是京城雜劇界知名伶人,時常出入高門大戶乃至皇宮。你與他……那個……私下關系非比尋常,因此,陳将軍才容他不得,将他趕出了京城……”
陳宜清聞言一驚,忙轉過臉再去看郁南風,對方目光殷殷盯着自己,眼圈通紅,泫然欲泣,竟果真是一副老情人久別重逢、破鏡重圓的模樣。
陳宜清內心震顫不已。這原主小少爺口味變化也太大了吧?眼前這位郁公子,單就長相而言,雖不能跟韓君孺相提并論,倒也較普通人高出一截,誇一句英俊潇灑并不為過。只是,談吐氣質、儀表風采,卻是遠遠不如,當真如螢火之光比之日月之輝。
難不成原主追韓君孺不成,退而求其次找了這貨?問題是,原主願意湊合,陳宜清可沒這個興趣。別說他沒想在這兒談戀愛,就算想,也必不可能選眼前這位。
可是,聽話裏的意思,郁南風落到這步田地,全是自己一家子的責任。如果不是跟自己搞斷袖,不是被當初位高權重的父親趕出京城,他一代名伶,自然不必跑去南方讨生活,也就不會有下藥毀嗓子這回事了。
如今人家一無所有跑回來找前男友,就這麽棄之不顧,好像是有點那個……但随随便便就接管一個大男人,他也不太情願。
陳宜清支吾道:“那個……我自受傷失憶後,過去的事,實在想不起來了……性情也已大改,沒了那個……斷袖之癖,對這位郁公子,沒什麽印象,心中着實也無甚情義可言……”
韓聿辰低頭沉吟不語,小尹子尴尬地避開眼,郁南風紅着眼盯視着陳宜清啞聲道:“宜清,你好狠心!”
陳宜清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低聲道:“郁公子,在下眼下也只是個家奴,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即便想幫你,也心有餘力不足……”況且,韓君孺最讨厭斷袖,這要弄個跟自己過往關系非同一般的男人回去,韓君孺知道了,那還得了?
郁南風靜默片刻,黯然道:“那……便算了吧,我也不想為難你。我一個大男人,雖說沒法唱戲了,學着打打雜、跑跑腿總是可以的,也不至于就餓死街頭。我原本想着,如今沒了陳将軍阻攔,也沒了身份地位的隔閡,咱們能重新在一起,沒想到……”
聽郁南風這麽說,陳宜清越發覺得不安,自己都覺得自己不是個東西。一時不好再開口,心裏忍不住狠狠抱怨原主,你說你留點兒啥遺産不好,非留個莫名其妙的前男友給他繼承,簡直糟心至極。
太子仿佛看出陳宜清的糾結為難,溫聲道:“幫你安頓一個人,于我而言原不是什麽難事。只是……南風的身份……若私養伶人,被父皇或者反對我的那些人知道了,恐怕會惹出事端。要不,我替你跟皇叔父說一聲……”
郁南風忙道:“太子殿下,您與小人非親非故,小人萬萬不敢拖累您,您就讓小人自生自滅吧!”
陳宜清咬咬牙,像下定決心般正色道:“不是我不想管你,如今我也寄人籬下,大小事都需請示世子。那個……你等我回去問問,看鎮南王府願不願收留你,給你份差事。但是,我也有個條件,看你肯不肯接受。”
“什麽條件?”郁南風眼中生出一縷期待。
“從今往後,你不能跟我有超出一般朋友的關系。一來,我如今不記得你,于我而言,你跟陌生人一般無二,我本人無法接受;二來,鎮南王世子最讨厭斷袖,如果被他知道了,斷不會容忍,你我二人恐怕都得卷鋪蓋走人。”
郁南風擡眼盯着陳宜清,幽黑的瞳仁裏神色變幻,許久才低聲道:“好,我接受。”
鬧完這麽一出,小尹子瞧瞧時辰,低聲提醒太子該回宮了。主仆二人只得匆匆離去,太子找陳宜清到底什麽事也沒能說清。
陳宜清帶着郁南風離開宣雲樓。瞧瞧對方破敗不堪、四處漏風的衣衫,先找了家衣帽店,敲開人家後院,幫人置辦了一身行頭。又找了處館驿,要了間上房讓人住進去,還留了些銀錢給郁南風吃飯用。
郁南風這一路一直乖乖跟在陳宜清身後,無論買衣服還是選房間,都不肯自己拿主意,只說聽陳宜清的,倒是挺好伺候。
安頓好一切,陳宜清溫聲道:“我今晚回去便請示世子。不管世子同不同意,鎮南王府肯不肯收留你,明日我定會前來告知。如果王府不能留你,我同你一起另想辦法。”
郁南風癡癡看着陳宜清,低聲道:“好。那你多求求世子,我不需要多好的差事,只要能同你呆在一處,讓我做什麽都行。”
陳宜清臉色一僵,淡聲道:“這種話以後最好不要再提,如果被世子聽到,于你我都不利。”
交代完了,他轉身正要邁步出門,身體突然一緊,一雙手臂自身後将他牢牢圈住,後背霎時覆上一層溫熱。陳宜清心神一凜,汗毛倒豎,想都沒想擡肘便往後狠狠一擊。
身後之人驚呼一聲:“好痛!宜清……”
陳宜清緩緩轉身,冷聲道:“我之前怎麽跟你說的?你既接受了條件,豈能出爾反爾?”
郁南風嗫嚅:“我……我一見你,便迷了心竅,一時沒忍住……宜清,求你原諒我……”
“下不為例!你再這樣,我可真不客氣了。”陳宜清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心裏很不舒服。
郁南風嘟哝道:“知道了。你剛剛……也沒多客氣啊。以前怎麽沒發現你力氣這麽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