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無禮尋釁

第三十九章  無禮尋釁

陳宜清将謝知秋帶到裏院,正要往自己房間去,就聽“吱呀”一聲,正中間韓君孺的房門倒先開了。

韓君孺目光淡淡掃過階下躬身問安的人,信口問:“謝首席來我這別院,所為何事?”

謝知秋拱手道:“太樂坊安排了新的演出任務,我來知會宜清一聲。”

韓君孺微微蹙眉:“今天是休沐日,也有任務?再說,太樂坊裏那麽多管事的公公,何勞謝首席親自跑這一趟?”

陳宜清忍不住想伸手抹一把額頭上并不存在的冷汗。這待客之道……怎麽世子一貫彬彬有禮,不動聲色,一對上謝知秋,就變得格外難纏起來?

謝知秋低笑一聲,不緊不慢道:“世子說的是。任務的事,原本托哪位小公公跑一趟也就是了。奈何我半日沒見宜清,甚為想念,正好還有些筝藝上的事,也要同他切磋請教,便沒忍住特意親自跑了這一遭。”

“你……”沒想到對方竟坦蕩如斯,韓君孺一時氣結。可惜陳宜清小心翼翼站在旁邊,一臉如臨大敵的模樣,自己也不便進一步發揮,只好忍下這口氣,咬牙道:“那你們慢慢切磋,本世子就不打擾了。”

進了屋,陳宜清扶了扶額頭,到底沒能忍住:“知秋,你跟世子,為什麽每次見面氛圍都有點怪怪的?其實,世子平日裏待人并不如此,也不是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我明白。”謝知秋打斷陳宜清的開脫,笑道,“鎮南王世子一貫潇灑自若,八風不動,亦是出了名的磊落君子,從不媚上欺下,輕視下層。只不過……這人一旦存了某種私心,自亂陣腳也是常有的事……算了,說了你也不懂,咱們還是說正事要緊。”

“哦,對。你說突然有演出,是怎麽回事?”

“昨日南穹國使節進京,特意跟皇上提出,想要深入領略我中夏禮樂的博大精深。皇上傳令下來,命太樂坊為近期入京的各國使節額外安排一場演出。因時間緊迫,大司樂令我等盡快着手準備。”

陳宜清沉默着點點頭。周邊國家使節入京,原本有常規的禮樂儀仗迎接客人。南穹國來使多此一舉,額外提出要求,多少有些僭越無禮。無奈當今皇帝寬和仁厚,竟也允了。

話說回來,以當前的內外形勢,不答應似乎也不合适。

原本,中夏地處中原,國力強盛,雖與周邊國家各自保持獨立,但自古強者為尊,長久以來,這些小國跟中夏形成了三年一貢的慣例。每過三年的春暖花開之際,周邊國家便來向中夏進貢,之後,中夏再派使節前往各國回禮。

今年恰逢三年一次的貢期,然而此次,因為北海國四方拉攏,針對中夏搞敵對、孤立,使得這些周邊小國沒了往日的恭謹客氣,往來之間禮節輕慢,處處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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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北海之所以能拉攏成功,則全賴兩國軍事實力此消彼長。自陳旻死後這一年來,北海跟中夏幾次開戰皆獲全勝,中夏北境已有幾座城池落入敵方手中。

朝裏剩下的幾位武将,曹将軍負責守衛西南,不得抽身;鎮南王鎮守京畿重地,更是不能随意調離。剩下的,老的老,弱的弱,導致北境守軍屢戰屢敗,北海國氣焰日益嚣張。

陳宜清雖只是一介樂師,但每日出入宮廷王府,對這些情況早已了然于胸,對皇帝同意額外加演的事倒并不吃驚。只是想不通對方鬧這麽一出,意圖何在?難不成真對中夏禮樂文化感興趣?

據說此次提出要求的南穹使節是位音樂愛好者,這次來中夏朝貢,随身帶了一支十多人的樂隊,首席樂師據說是南穹樂壇第一人,深得該國國君寵信。

為迎合客人喜好,太樂坊新安排的這場演出多以器樂演奏為主,輔以少量歌舞。因準備時間倉促,沒有排練新節目,只令衆位樂師将日常練熟的曲目擇其精要者按部就班呈現出來。

這場定例之外的宮宴安排在大興殿,為表一視同仁,其他各國使節也全部應邀出席。

皇帝、皇後端坐高臺之上,各國使節與随員坐下首左側,中夏高階官員坐下首右側。整場演出以精致典雅的清商樂舞開場。

仙娥袅娜,羽衣蹁跹,在場幾乎所有目光都不由自主被這美輪美奂的舞蹈吸引過去。陳宜清從雅樂演奏席偏頭看去,卻見左側中間位置有兩個男人頭對頭湊在一起,一邊低聲交談,一邊露出放肆的笑容。

這兩個男人膚色都偏黑,上唇留着髭須,一個矮胖,一個高瘦。胖的那個錦衣華服,頭戴官帽,看服色打扮正是南穹使節無疑;瘦的那個身着深紫色錦袍,長發一部分高高梳起,一部分散落肩頭,顯出幾分桀骜不羁。

宮娥退場後,各類樂器魚貫登場,或獨奏,或齊鳴,依次演出中夏經典樂曲《朝天子》《破陣曲》《太平令》《聖壽樂》,等等。

每演奏一曲,那紫袍瘦子的笑容便增大一分,眼裏的興奮、得意之情呼之欲出。待場上琴師奏響《流水》,那瘦子竟似再也按捺不住,當場大笑起來。

演出無端被打斷,衆人無不驚愕。端坐臺上的中夏皇帝韓祖成堪堪維持住臉上最後一絲笑意,輕擡眼皮問:“這位先生是何身份?何故發笑?”

那瘦子這才慢慢收起笑容,緩緩起身,單手按胸躬身施了一禮:“回禀皇帝陛下,在下南穹國樂師火羅塗,剛剛聽了貴國樂師的表演,實在忍不住想笑,還請皇帝陛下多多包涵。”

韓祖成臉上最後一絲笑容也終于挂不住了:“哦?吾國樂師的演奏有何不妥之處?怎就惹你發笑了?”

“敝人自幼喜愛音樂,來貴國之前,久聞中夏乃禮樂之邦,貴國君子六藝之第二,便是樂藝。原以為此次前來,必能大飽耳福,不虛此行。誰知坐這裏聽了半天,發現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如何盛名難副?朕倒願聞其詳。”韓祖成的聲音裏已經帶上了冰碴,不過礙于各國使臣在座,不好失了身份,只能假作虛心。

那樂師唇角一撇,神色間露出幾分傲慢:“既然陛下金口發問,那敝人可就有話直說了,如有冒犯之處,還請陛下多多諒解。列國使節到訪,皇帝陛下安排的宴樂,想必一定能代表貴國音樂的最高水平吧?選奏的曲子,必定都是當今中夏最新最雅的樂曲喽?”

這番問話,角度刁鑽,令人難以應對。若否定他的說法,對方會說中夏待客不周,目中無人;若肯定,聽對方剛才話裏的意思,必定會出言打壓。這種傷腦筋的事,韓祖成懶得親自出馬,只輕擡眼皮,朝坐在右側最下首的大司樂遞了個眼色。

大司樂立刻起身,朝皇帝施了一禮,這才轉向那南穹樂師,不疾不徐道:“各國貴使來訪,我中夏乃禮儀之邦,當然要恪盡待客之禮。剛剛演奏的樂曲,自然都是精挑細選,符合相應禮制的。”

這番對答也算中規中矩,圓滑老道,既表明了誠懇待客的态度,也不肯輕易跳進對方圈套,承認這些樂曲就能代表中夏最高水平。

“哈哈哈哈,都說中夏人狡猾,果然名不虛傳。你這官兒,應該就是管中夏樂坊的吧?就你剛剛安排的這些陳腔濫調,居然能堂而皇之登大雅之堂,當個寶似的獻到皇帝陛下和外國使臣面前,不覺得羞愧嗎?”對上大司樂,火羅塗沒了身份的顧忌,說話越發放肆起來。

大司樂臉色一黑,愠怒道:“豎子休得無禮!這些樂曲,如何就是陳腔濫調?”

“哼,就剛剛你們那些曲子,在我南穹,婦孺皆知,人人都聽過不知多少遍。每首曲子,我無一不會,無一不精。不止我,就我手下這些樂師,也全都會彈會吹,怎麽不算陳腔濫調?”

大司樂驚怒交集:“你……你大言不慚,休要誇口說些大話!”

火羅塗好整以暇,只等着這句。大司樂話音剛落,他便上前一步冷笑道:“你既不信,那我便親自演給你看。”說着,輕拍兩下手掌。只見南穹國使臣座位後站着的幾個随從依次走出來,手裏或大或小拿了一把樂器,都是中夏未曾見過的奇怪樣式。

這一行五人對着上首的皇帝、皇後和兩邊的大臣、使節各施一禮,在大殿中央站成一排,依次開始演奏。每人一器,每人一曲,正是剛剛太樂坊樂師們演奏過的曲子,連次序都完全一樣。

那位火羅塗,不知何時也拿了一把形似琵琶的樂器,手下每奏響一曲,他便從旁加入,音量由弱而強,漸居主奏,手下協奏。果真如他本人所言,竟是每首都會,每首都精。

大司樂心急如焚,只能眼睜睜看着,卻無力阻止。對方這種做法,若細究起來,頂多算宴樂時興之所至,互相切磋。若強行阻止,倒顯得自己這邊小家子氣了。

大殿裏,中夏君臣面色越來越黑。韓祖成一貫狹長柔和的雙目中難得露出一抹戾色,底下坐着的王公大臣們個個眼觀鼻、鼻觀心,既惶恐,亦汗顏。

左側坐着的各國使臣們,雖不至于個個像南穹使節那樣喜形于色,但也表現得饒有興味,頗有幾分幸災樂禍、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勁頭。

以往來中夏,既畏于大國威權,亦為□□的強盛所懾,他們步步留心,處處謹慎,生怕被人指摘,遭人恥笑。沒成想這次終于有機會,能将這一貫高高在上的所在拉下馬來取笑,焉能不樂?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那五個人終于演奏完了。大殿裏陷入一片死寂,無人出聲,更無人鼓掌。南穹使節兩只手掌都舉到臉前了,左右看看,沒人應和,又讪讪放了回去。

其他國家的使臣當然也不傻,混在人堆裏看熱鬧是一回事,公然帶頭挑釁又是另一回事。誰都想看熱鬧,但誰也不想做那第一只出面得罪中夏的出頭鳥。

大司樂微不可察地輕舒一口氣,正想說點什麽場面話把這事兒暫時蒙混過去,就聽下首傳來幾聲突兀的掌聲。

俗話說孤掌難鳴,但這雙掌發出的單音,在一片空寂的大廳裏,竟顯得格外刺耳醒腦,驚得所有人都忍不住偏頭看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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