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連升三級

第四十章  連升三級

掌聲出自太樂坊雅樂演奏席。衆人凝目看去,在一片緋色衣衫中,一位皮膚格外白皙清透的樂師緩緩起身,一邊鼓掌,一邊往場地中央走來。看清來人,坐在中夏王公大臣席位中的韓君孺雙眼微微一眯,唇角不覺勾起一抹淺笑。

大司樂錯愕之餘,趕在其他人回神之前低聲申斥:“有你什麽事?還不趕緊退下?”

陳宜清對大司樂颔首微微一笑,轉頭沖前方高臺上端坐的韓成祖拜了下去,朗聲道:“啓禀皇上,微臣太樂坊筝樂司樂正陳宜清有事請奏。”

“何事?”韓祖成音色淩厲,雙眼不耐煩地微微眯起。這位公然鼓掌、長他人志氣的樂師,到底是長了幾個膽子幾條命,竟敢如此放肆?

“微臣聽了這些南穹樂師的演奏,心潮澎湃,感慨良多。身為中夏樂師,忍不住想與幾位同行切磋一番,萬望陛下恩準。”

“唔……準奏。”韓祖成略作遲疑,還是答應了。反正,該丢的面子也都丢了,且看看這年輕人還能玩出什麽花樣。上次淑妃生辰,似乎就是這陳宜清,欲揚先抑,小出了一把風頭。這次,沒準還能柳暗花明一回也不一定。

得皇帝準許,陳宜清笑吟吟面朝火羅塗站定,拱了拱手道:“火羅塗樂師對我中夏音樂如此認可、推崇,在下深感榮幸,先在此謝過了。”

火羅塗雙目一瞪,嗤道:“你哪只耳朵聽到我認可、推崇了?”

“沒有嗎?如果不是因為認可、推崇,又何必去學、去練?還不只學了一兩首?這麽多樂曲,想必一定費了您不少功夫吧?您把這麽多寶貴時間投入到學習我中夏音樂上,作為中夏樂師,在下當真感佩之至。”

火羅塗白眼一翻,臉色黑了下去:“你說推崇就推崇了?再多花言巧語,也掩蓋不了貴國音樂老氣橫秋,難出新意,不過是些人人都會的老掉牙罷了。”

陳宜清輕笑一聲,朗聲道:“人人都會又有什麽稀奇?想我中夏文化強勢,輻射四方,樂曲流傳既廣且遠,被人學了去,再正常不過。這恰恰說明這些樂曲受衆甚廣,人人思慕。你不也正是看中了這點,才特意選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進行了這場所謂的表演。左不過是想借我們這方舞臺,令自己和本國音樂得以揚名立萬,流傳列國,難道不是嗎?”

“你……”

不等火羅塗出聲,陳宜清已快速打斷對方:“可惜啊,就你這點東西,不過邯鄲學步,拾人牙慧。學了幾首中夏雅樂,便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自以為高人一等。豈不知單單模仿,其實很低級,很無趣。只有把握精髓,推陳出新,才是真正高手所為。

“你剛剛說,我中夏音樂在你南穹婦孺皆知。那我便告訴你,在我中夏,十歲左右的稚子便能在你南穹音樂基礎上推陳出新,彈出新意,你信嗎?”

“當然不信!你少吹牛!”火羅塗面色赤紅,急怒攻心,之前自己給別人設過的圈套,自己也一腳踩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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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嗎?那我便演給你看。”陳宜清勾唇一笑,轉身對皇帝道,“回禀陛下,微臣懇請将我家中徒兒帶來大興殿,給火羅塗樂師和衆位使節看看我中夏稚子到底有沒有吹牛。”

“準奏!”韓祖成面露微笑,立刻着手下的太監火速安排馬車到別院接人。

大興殿裏風向突變,衆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火羅塗坐回南穹使臣身邊,兩人低頭急速争論着什麽。火羅塗雙眼噴火,既有忿恨不甘,也滿含不信任,甚至還隐隐帶了一絲急迫和期待。

中夏諸臣則既覺痛快,又生忐忑,暗暗擔心陳宜清別弄巧成拙,打臉別人不成反打了自己臉。

門外太監一聲通報,大殿裏霎時安靜下來,所有人引頸朝外看去,只見一列小童由矮至高,魚貫而入,穿着同樣款式的白色衣衫,梳着高馬尾,個個粉妝玉琢,清秀可愛。

孩子們身後,又有一群太監擡着十幾臺古筝,在大殿中央按大雁陣型依次排開。

得皇帝首肯,孩子們款款坐到古筝後,白影紅筝,煞是好看。随着幾聲悠遠的鼓點由弱漸強,孩子們齊擡手臂開始演奏,動作整齊劃一,衣袖如翻飛的白鶴。指尖傳出的樂音,正是日前剛剛練好的《蠻僚舞曲》。

這樂曲慢板悠揚舒緩,快板熱情奔放,帶着極為濃厚的西南少數民族風情。十幾臺古筝同時奏響,又分了兩個聲部,顯得尤為激昂熱烈,瞬間就将在場聽衆的情緒點燃。

一曲終了,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其中幾分是為着揚眉吐氣,又有幾分是單純被音樂所感染,已難以分辨。

陳宜清笑吟吟看向火羅塗,淡聲道:“如何?我這些小徒弟演奏的樂曲,火羅塗樂師聽着可有幾分耳熟?”

蠻僚正是南穹境內的一支重要部族,其音樂風格帶有濃厚的西南地方特色,火羅塗當然能聽出來。尤其令他郁悶的是,這樂曲雖然滿是濃濃的南穹風,卻又的的确确是一首全新的樂曲,至少作為南穹國首席樂師,他自己便從未聽過。

陳宜清當然不會告訴他,這是現代音樂家到西南地區采風後,根據當地民間音樂素材重新創編的樂曲,他要聽過才有鬼。

“哼!僥幸從不知什麽犄角旮旯裏翻出這麽首南穹曲子,吓唬吓唬人也就罷了,想讓我就此服你,做夢!”火羅塗眼珠一轉,只當自己想明白了其中關竅。

中夏文化發達,重視傳承,政府和一些個人都喜歡搜羅四方典籍,偶爾有人收藏了這麽一部南穹失傳的樂譜,也不奇怪。

“哦?僥幸嗎?南穹國部族衆多,文化各異,樂器種類繁多自不必說,音樂風格也異彩紛呈,這原是貴國文化的優勢。不過嘛,這優勢也要看對誰說了。我中夏文化向來是海納百川,貴國這點東西,在我們這裏早已兼容并包了。我這些徒弟,可不止會這一首,火羅塗樂師還想再聽嗎?”

“聽!當然要聽!”火羅塗梗着脖子,立刻應聲。身旁剛準備拉他一把的南穹使臣只得讪讪将手放了下去。

火羅塗心裏已斷定,偶爾一首也就罷了,絕無可能有更多南穹失傳樂譜出現在中夏。

從他師傅到他本人,一生都在致力于收集樂譜,怎麽可能被一個外國人占了先?至于陳宜清所說的推陳出新,重新創編,他更是一個字都不信。譜寫新曲要真有那麽容易,這天下的音樂家該車載鬥量、不計其數了。

陳宜清不再答話,只微微朝孩子們颔首。依舊是鼓點先起,這次的樂曲,是節奏厚重緊湊的《春到蘿歇》。

火羅塗才聽了開頭便臉色大變。

蘿歇是南穹境內的另一個強大部族,名義上雖隸屬南穹國,但實際上,其部落頭領跟南穹統治者之間羁絆極弱,基本上處于半自治狀态。其文化也分外強勢,音樂風格更為鮮明。這首樂曲,的确是鮮明的蘿歇風格,但火羅塗本人依然是從未聽過。

火羅塗悶不做聲,一張臉已漲成了豬肝色。

一曲即畢,陳宜清輕咳一聲,朝左側一排外使席位拱了拱手道:“其實,不止南穹,包括北海、西秦等其餘諸國的音樂藝術,我中夏都有專人研究,在諸國地方音樂風格基礎上,都曾創編過新曲。今日時間有限,不便過多打擾。各位貴客國中的樂師如有興趣,歡迎光臨寒舍找敝人切磋。”

各國使臣面面相觑,讪笑之餘,紛紛只假意客氣謙虛一番,沒人敢再出頭作妖。

先前陳宜清要敢說這話,斷然無人肯信。中夏文化強盛不假,但周邊各國民風開放,推崇歌舞,在音樂藝術方面,都各有千秋,人才輩出,豈是輕易能被人模仿甚至超越的?

然而,親眼見過這些不過十歲左右的孩子們的表演,沒人再敢有異議。小徒弟尚且如此,師傅又當如何?

這場以蓄意挑釁開頭的宮宴,最終圓滿落幕。

中夏君臣同喜,帝心大悅。三天後,為國争光的陳宜清破格連升三級,被提拔為典樂,成了從五品樂官,在太樂坊的地位僅次于大司樂。謝知秋也随之升職,頂了陳宜清空下來的樂正一職。

韓君孺心情大好,趁着下一次休沐日,命人在京城最好的宣雲樓大擺宴席,将太樂坊所有樂師、徐氏筝坊全體師徒以及自己家裏的小朋友都請去,開開心心大吃一場。

晚間回到世子別院,陳宜清照例去給韓君孺彈筝。

韓君孺因着心情好,席間多喝了幾杯,此刻斜倚在榻上,面色潮紅,視線迷離。

一見陳宜清進來坐到筝前,搖搖晃晃過去将人手按住,拖到床榻邊挨着自己坐了,輕笑道:“陳典樂,如今你也是從五品的官兒了,與我這樞密府知事已是同級。再讓你每晚給我彈筝,可萬萬不敢當啊!”

口裏說着客套話,手上的勁兒卻一點沒松,笑吟吟盯着人,迷蒙的雙眼裏既有激賞,又帶了幾分揶揄。

陳宜清面紅耳熱,下意識掙了掙手掌,沒有掙脫,只得低笑道:“世子休來取笑。我這種樂官,豈能與世子正兒八經的文職相提并論?世子怕不是聽膩了我的筝聲,找個借口來打發人?”

“膩?怎麽會膩……你的筝聲,我是要聽一輩子的。不過今兒……我頭有點暈,先歇一歇……不彈了,咱們……咱們只在一處說說話。”韓君孺醉得很明顯,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有氣無力。

“說什麽?”被對方這樣緊緊拉着,手背上的溫熱迅速傳遍全身,陳宜清只覺口幹舌燥,渾身冒汗,目光都不知該往哪裏擺了。

“就說說……你如今……也算是立了業,想不想……早點成家?找個人……一直……陪你一起?”韓君孺眼中的迷蒙退去少許,眸底灼灼生光,看起來又跟沒醉時一樣了。

陳宜清飛速瞥了對方一眼,被這眼神攝住心神,心髒有如擂鼓般砰砰劇震。

“沒……不想,我暫時……沒想成家。”陳宜清舔了舔幹澀的嘴唇,下意識避開對方目光。

韓君孺喃喃道:“不想成家……沒名沒分……那不行,你得有個名分……得給你個……”話沒說完,頭卻軟綿綿垂了下去,緩緩頂在陳宜清頸間。頃刻,溫熱的、淡淡的酒香裹着一縷檀香氣息,直沖陳宜清鼻端。

陳宜清胸腔激蕩,氣息陡然轉急。他輕輕擡手推了推對方,低聲叫:“世子,世子……”

感覺到了這股推力,韓君孺不滿地低哼一聲,雙臂舒展,幹脆将身旁的人徹底攬入懷中,令其不能亂動亂掙。

陳宜清感覺自己的呼吸徹底停住了……頓了片刻,他嗓音輕顫,繼續低呼:“世子,世子,你醒醒……”

回答他的,是越發收緊的雙臂和輕輕磨蹭着頸項的發頂……不多時,頸間呼吸漸漸變得綿長舒緩。

一聲輕嘆,陳宜清轉頭吹熄了燭火,摟着韓君孺或者說被韓君孺摟着,緩緩倒向床榻。

不過一介凡人,心神怎可能永遠強大?在這無人看見的深夜,陳宜清默許自己享有了這短暫的不理智、不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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