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迤逦遠行
第五十章 迤逦遠行
晚間,韓祖成到了淑妃寝宮,除去外袍,屁股還沒坐熱,便聽太監來報,說太後娘娘召見。他心裏不覺一驚。
娘兒倆母慈子孝這麽些年,韓祖成怕太後是真的,太後體恤兒子操勞,輕易不願給他添麻煩也是真的。這麽晚了召見,難道太後那邊有什麽不妥?
他顧不上淑妃嬌嗔幽怨的目光,匆匆穿戴整齊,擺駕前往太後居住的雍萃宮。
寝殿裏,太後一身常服,松松挽着發髻,不飾簪環,是準備就寝的模樣。雖是70餘歲的年紀了,仍面皮白淨,氣色紅潤,瞧着不像身體不适的樣子。
韓祖成稍稍松了口氣,行禮問安後,小心翼翼問道:“母後喚兒子過來,是有什麽事要吩咐?”
太後呷了口手裏的安神湯,朝他淡淡瞥過來一眼:“你近來身子可好?國事是否操勞?”
“兒子一切都好,近日國中無甚大事,算不得操勞。”韓祖成恭敬對答。
“那宸兒、申兒這幾個孩子們呢?也都安好?”太後仿似随口一問。
韓祖成輕輕一笑:“他們整日裏深居皇宮,養尊處優,能有什麽不好?母後不必替他們挂懷。”
太後将手裏的湯盅叮當一放,擡眸看過來:“是了,你們父子整日深居內宮,養尊處優,是不必挂懷。怎麽單單就把我的孺兒派到敵國去了?他這一趟,路途艱難,人心險惡,你叫我如何能不挂懷?”
韓祖成一驚,原來在這兒等着他呢。他忙坐直身體謹慎作答:“母後,此次出使北海,是孺兒自願請纓。何況,以當前兩國的局勢,暫時也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選。”
“男子漢大丈夫,自當建功立業,為國分憂,這道理我當然懂。可是,他分明長期忍受不寐之苦,怎的出這麽趟遠門,要求身邊帶個治病的樂師,也被你們給壓下去了?他這個正使當得還有什麽滋味?”太後語氣裏帶上了明顯的不悅。
“竟有這等事?兒子不知,還請母後明示。”韓祖成表情頗為驚訝,是真沒想到就這麽點小事,手下人也能給辦岔了,竟鬧到太後跟前。
太後把名單被換、陳宜清被取消資格的事簡單說了。韓祖成仔細想了想,似乎淑妃生辰宴上,就有韓君孺夜不能寐需要陳宜清夜夜彈筝的事兒,忙答應回去就叫人把陳宜清名字加回去。
太後又道:“據我所知,出使時間已頗為緊迫,再一步步按照提交名單逐級審核的路子走,不免耽誤事。既然這回的岔子,是李高生生搞出來的,明兒你就讓李宰相親自拿着名單把該簽的字、該蓋的章都弄了。有他親自出馬,想必不會有人再敢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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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兒子明白。”出了太後寝宮,韓祖成也沒了再去找淑妃的興致,徑自回自己寝宮,連夜下旨,命李高明天一日之內将改換出使名單的事辦妥。
李高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堂堂一朝宰相,大清早親自從韓君孺那裏拿了新拟的名單,逐級找各部門簽字蓋章,又送到皇帝跟前批紅。
韓祖成昨晚挨了太後呲兒,自然沒什麽好聲氣。李高觑着皇帝臉色,讪讪道:“是微臣考慮不周,辦事不密,還請皇上恕罪。既然太後娘娘如此心疼世子,微臣琢磨,不如正式在宮裏辦一場餞行宴,請所有出使人員參加。這樣世子臉上有了光,想必能讓太後娘娘心裏痛快些。”
“唔……倒是個主意。不過,以往并無先例,這次也不宜太過鋪張,意思到了即可。”
“是,微臣明白。”李高垂眸一笑,心下甚為得意。
“這件事,就着你親自督辦,也算将功補過,在太後那邊賠了罪。可別再出什麽岔子了。”
皇帝親自下令,太後樂見其成,這場餞行宴勢在必行。被韓君孺捂了好些日子的陳宜清不得不在衆人面前露了臉。
使團随行人員官職都在從五品以下,除了少部分樂師、侍衛,極少有機會參加正經的宮宴,趁這機會見了世面,心裏都樂開了花。
太後、皇帝、皇後自然不會親自出席,只頒了賀表過來,這已經令在場衆人備感榮耀,何況還有當場宰相親自坐鎮。
李高在前面致辭、祝酒,冠冕堂皇擺了好一番陣仗,待衆人酣歌醉舞,酒興愈濃,他端個酒杯施施然到了陳宜清面前。
陳宜清慌忙起身,臉上擺出誠惶誠恐、畢恭畢敬的神氣。旁邊的韓君孺也緩緩站起來,不動聲色端起酒杯往前邁了一步,半邊身體隐隐擋住身旁的人。
兩人分別跟宰相見過禮,李高卻不看韓君孺,只笑吟吟對着陳宜清道:“鎮南王世子龍章鳳姿,年少有為,陳典樂能跟在世子身邊貼身伺候着,可算是莫大的福分啊!”
“宰相大人所言極是,小人為此深感榮幸。”陳宜清不知對方想說什麽,只順着他的話随口應承。
“所以,有了福分,就該懂得珍惜。出門在外,要記得謹守本分,該你做的事,盡心盡力做好;不該你過問的事,不要自作聰明,節外生枝。免得惹了亂子,連累了世子,大家日子都不好過。”李高皮笑肉不笑盯着陳宜清,心裏仍舊不信,自己當初難道當真看走了眼,沒看出這只小狐貍的真面目?
“宰相大人教訓得是,小人這趟出行,定當唯世子馬首是瞻,絕不敢有絲毫違背。”
李高輕哼一聲:“有時候,也不能光聽話,有些事,還要自己掂量着辦。世子殿下的命,可比世子殿下的話金貴得多。怎麽是好,怎麽是不好,陳典樂是聰明人,自然能想明白!”這話……是在拿世子的安危,威脅自己不要輕舉妄動、試圖翻案……李高這架勢,是準備連裝都懶得裝了?
“是,小人明白。這趟遠行,沒有任何事,能跟世子殿下的安危相提并論。”陳宜清語氣铿然,神色極誠懇,惹得韓君孺忍不住偏頭看了他一眼。兩人目光對上,在空氣中膠着了兩秒,又不露聲色各自轉開。
李高頗為滿意:“如此甚好。”
當晚回府就寝,也不知是喝多了酒還是怎的,韓君孺比平時兇猛許多,害得陳宜清第二天日上三竿還起不來床。
暮春時節,出使北海的車隊終于從上洛出發。韓君孺将陳宜清跟自己安置在同一輛馬車裏。這車空間寬敞,三面帶窗,窗扇可左右移動打開或關上。車裏鋪了錦被棉褥,可坐可卧,雖然路上偶爾颠簸,但總體極度舒适。
正使和典樂乘坐的馬車邊,大批功夫高強的侍衛前後左右嚴嚴實實将這一處移動的卧房圍得密不透風。沿途還秘密安排了鎮南王府派出的暗衛,不遠不近跟着車隊一路向北,其餘随行人員根本察覺不到這些暗衛的存在。
韓君孺原本最不喜歡被随從侍衛前呼後擁,仗着自己功夫高,外出辦事向來喜歡獨來獨往,最多帶一兩個貼身暗衛。但上次的事教訓實在太過深刻,陳宜清就跟在身邊,讓他不敢再有絲毫馬虎。
車隊每到縣級以上地方,都有當地官員早早在驿站或城門外迎接,為整個車隊安排食宿,好酒好菜一番招待。韓君孺厭煩應酬,除了必要的會面和往來程序,推拒了一切宴飲娛樂活動和來自地方官的巴結奉承。反倒是偶爾遇着好山好水,喜歡拉着陳宜清多盤桓幾個時辰。
一個溪邊彈筝,一個瀑下舞劍,負責安保的侍衛們遠遠看着,竟瞧出幾分神仙眷侶、歲月靜好的意思。
躍上山崖探完一處山洞,韓君孺返回陳宜清身邊,靜靜盤腿坐在一邊,盯着他手底的小筝出了半天神。
待琴聲止歇,韓君孺仿似不經意般提起:“當初,謝知秋說要跟你攜手江湖,歸隐田園。依我看,這地方就挺好,剛剛那山洞裏面別有洞天,算得上一處世外仙居;若不喜歡離群索居,山腳下的村落瞧着也頗安逸。”
陳宜清愣怔片刻,垂着眼睫低聲道:“那是謝知秋的想法,不是我的。”我對謝知秋并沒有除朋友之外的情意,你又何必急着将我推給別人?
“你不喜歡這裏?不願意留下嗎?”韓君孺語帶雙關,聲音裏帶了一絲急迫,讓聽的人隐隐覺出了質問的氣勢。
“人不對,時機不對,即便是世外桃源,人間天堂,與我又有何相幹?”陳宜清連眼皮也不擡,聲音裏帶了一絲冷。
“那……于你而言,怎樣才算對的人?對的時機?”是回到話本以外的時間、見到話本以外的許老師嗎?韓君孺目不轉睛盯住眼前人,仿佛想看進對方心裏去。
陳宜清終于擡頭回視對方,目光幽深難測。許久,他扯着唇角戲谑一笑:“世子真會說笑。我一個奴籍出身的樂師,哪裏有自由選擇的資格?還不是全憑主人做主嘛!”說完,咬咬下唇,對韓君孺近似于暧昧地笑了一下。
韓君孺眼神一暗,咬咬牙恨聲道:“你要肯一直乖乖聽話,那倒省心了!”他擡頭瞄了眼遠處的侍衛,第無數次覺得這些人礙眼至極。不然,真想沖過去咬這沒心沒肺的東西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