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初見北海
第五十一章 初見北海
暮春出發,等車隊到達北海都城龍盛附近,已是仲夏。好在這裏地處北方,陽光雖然熾烈,氣溫卻并不很高。放眼望去,無邊無際的綠色曠野間,是一座灰白色城池,城牆上招展的旌旗已遙遙可見。
這一路走來,陳宜清和韓君孺日間同車,夜間同室。每逢跟地方官、邊将應酬往來,韓君孺也都光明正大将陳宜清帶在身邊。短短兩月,二人之間已養出了一般人難以比拟的默契。
就好比現在,陳宜清倚着車窗望了一會兒遠處的城池,轉頭對韓君孺笑道:“是不是該叫前面的人停下了?”
韓君孺懶懶靠着衾被,擡了擡下巴道:“你下令呗!”
陳宜清便将頭伸出車窗,沖左近騎在馬上的侍衛長招了招手,讓人下令前頭的隊伍暫停前進。說完了,又跳下車去,跟後一輛馬車上的阿松交代幾句,阿松便手腳麻利捧來個包袱交到陳宜清手上。
陳宜清回到自己車上解開包袱,将裏面的官服一件件攤平撐開,韓君孺便坐直身體開始寬衣解帶。解到領口處,微微蹙眉擺出一副矯情樣子,低低“啧”了一聲。
陳宜清微微一笑,自覺靠了過來,把手伸到人脖頸下:“我來。”
盤扣還沒解開,後背一暖,跟着,身體随着寬大手掌的力道微微前傾,雙唇已被人牢牢攫住。這個吻綿長而旖旎,跟一路上以來的很多個吻一樣,令人恍惚生出被對方深深眷戀和珍惜的錯覺。
陳宜清抵着前胸将人緩緩推開,垂着潮濕的睫毛低聲道:“不鬧了,不然該錯過吉時了。”
韓君孺雙手仍牢牢覆在人後背上,輕嗤一聲道:“見他們,講究什麽吉時?”
陳宜清笑:“你不講究,人家也在門口等着了,總不能讓人眼睜睜看着車隊遲遲不動吧?”
“就知道你心急!行吧,看在你乖的份兒上,讓他們少等一會兒。”
換好官服,陳宜清又跪在韓君孺身後,幫他把一頭青絲重新梳理好,用發帶高高束起,戴好發冠。這些事原本是阿松等幾個下人做的,這一路都變成了陳宜清的活兒。一路上,世子變得格外嬌氣和注重外表,別人梳得總嫌不舒服、不好看,硬是給陳宜清練出了一手梳理長發的絕技。
在龍盛城門口跟北海派來迎接的禮官完成繁瑣的見面儀式,車隊緩緩駛入這座充滿異域色彩的城池。陳宜清拉開車窗好奇地朝外張望了片刻,心內不覺暗暗詫異。
北海是經濟實力僅次于中夏的大國,這都城自然也非比尋常。街道寬闊,建築高大,道路兩邊的店鋪鱗次栉比,琳琅滿目。問題是,與密集宏偉的建築相比,街上的行人顯得極為稀少。偶爾有幾個站在開道的官兵身後好奇張望的路人,臉上也都蒙了白布遮擋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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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宜清回頭,躊躇着看向韓君孺:“世子,我先前聽說,北海人口多是游牧民族,民風彪悍淳樸,怎的這城裏的人,都作這身打扮?瞧着比咱們中夏的女子還要保守害羞些?”
韓君孺不覺一愣:“哦?怎麽個害羞法?”他以前來過北海多次,對這地方一點都不好奇,所以剛剛只興味盎然盯着趴在窗口的人看,沒關注外面。
聽陳宜清這麽說,他拉開自己那側的車窗往外看了片刻,微微蹙眉道:“我以前來,這兒的人并不作這番打扮……”
陳宜清心裏一跳,以前不這樣……那就是有特殊情況才這麽打扮。白布蒙住口鼻,那不就跟戴口罩一個意思麽?這麽說……這裏有疫病!
他下意識撲過去,将韓君孺身邊的車窗給關上了。韓君孺驚訝地挑了挑眉:“怎麽了?”
“世子,我懷疑這城裏最近生了瘟疫,所以,你跟這裏的人說話要注意保持距離,吃東西之前要用皂角洗手,盡量減少接觸外界的各種物品……”
韓君孺緩緩點頭,似在思考他說的話有沒有道理,又擡手指了指陳宜清那一側:“你自己的車窗,怎麽還不關上?”
“哦哦……”陳宜清這才回神,忙将自己這邊也關上了,心裏不由焦躁起來。
古代世界,醫療衛生極不發達,遇着瘟疫,幾乎只能聽天由命。他們千裏迢迢趕來,居然會這麽不巧。如果不是為了幫陳宜清查案,韓君孺大約不會主動請纓攬下這樁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也就不會令自己陷入險境……
陳宜清低頭不語,陷入深深的自責。對面的韓君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聲道:“即使沒有你,我也會跑這一趟的,我自己也想幫陳伯父查明冤情。再說了,疫病只是一種猜測,并未證實;即便證實了,也不見得一定會傳上。你又何必杞人憂天?”
“可是,到底還是有風險……”陳宜清依舊愁眉苦臉,實在是對這個時代、這個地方的防疫措施和醫療水平很沒信心。
韓君孺伸手捋了捋他皺起的眉心,笑道:“你瞧瞧迎接我們的這些官員和武士,不都好好兒的麽?你怕什麽?”
陳宜清張了張口,終究沒再多說什麽。
在館驿安置好稍作休息,有品階職級的随行人員便跟着韓君孺進北海皇宮,參加國君為他們準備的接風宴席。
韓君孺此次的使命只是賜還謝禮,并不涉及兩國邦交、戰事方面的磋商。因此,從城門口接人開始,雙方會面的氣氛始終輕松友好。
加上韓君孺鎮南王世子的身份,北海皇帝禮數還算周到,親自帶着群臣出面接見,安排了盛大的歡迎宴會。表達敬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也是想彰顯自家國力,讓對方開開眼界。
進了大殿行過見面禮,分賓主落座。陳宜清擡眼朝上首看去,那北海皇帝宇文澤大約三十來歲,濃眉大眼,闊鼻深目,瞧着便是一副精明厲害的模樣。此刻雖談笑風生,但笑容并不舒展,注意力瞧着也不甚集中,像是心思還在別處的樣子。
宴席上的歌舞表演跟中夏截然不同,潇灑熱烈,勁爆張揚,由男子表演的舞蹈竟比女子還要多。
這些男舞者身材健碩,頭上、耳垂上、脖子上挂着繁瑣古樸的飾品,赤着上身,腰上圍着獸皮,在強勁的鼓點之下騰挪輾轉,滿場跳躍,嘴裏赫赫有聲,招得觀衆熱血沸騰,烈酒一杯接一杯往肚裏灌。
對這類舞蹈,陳宜清倒不陌生,以前在大劇院和舞蹈學院都看過。只不過,同樣風格的舞蹈,由學院派表演出來,美則美矣,免不了仍帶了一些精雕細琢的痕跡,藝術性更足,但總歸是少了那一股原生态的味道。
而此時場上這些漢子,動作粗犷彪悍,充滿野性和張力,極富視覺沖擊力,充滿了一種純粹的原始魅力。
陳宜清正認真在心裏做着比較,不防唇邊沾上一絲冰涼。垂眼一看,韓君孺将一枚紅豔豔的沙果放到他唇邊,似笑非笑道:“看呆了吧?吃點水果降降火。”
陳宜清輕輕翻了下白眼,伸手接過沙果,偏頭問:“世子自己怎麽不吃?難道你就沒上火?”
韓君孺笑吟吟不閃不避看着他,低聲道:“你應該知道的,我不吃這挂,上得哪門子火?”
陳宜清快速眨了眨眼睫,當着兩國這麽多官員、武士、舞者的面,莫名覺得氣氛暧昧得有些離譜,垂眼咬了口沙果,酸味蓋過甜味,果然很敗火。
場上舞蹈已結束,陳宜清仍慢吞吞咬着沙果,忽聽坐在上首的北海皇帝道:“聽聞貴使此次來訪,身邊帶了位極厲害的樂師,可否請出來讓我等見識一二?”
韓君孺瞟了眼身邊的陳宜清,見他放下果子輕輕點了點頭,便起身笑道:“陛下消息好生靈通。既然您親自開口,我等豈敢不遵?只是,我身邊這位樂師年紀尚輕,資歷也淺,若表演不合陛下或各位看官的眼緣,還請多多包涵。”
“哈哈哈哈,貴使何必如此謙虛,快請這位樂師上來吧,我手下這些人早等不及了。”宇文澤随意指了指底下幾名北海樂師,鷹隼一般的目光裏藏了幾分勝負欲。
陳宜清緩緩起身,整整衣襟,款款邁步往場上走去。底下早有下人飛速将他的小筝拿到場地中央擺開。
北海衆人見他起身,皆是一驚。這人一直跟在韓君孺身邊,北海君臣早就瞧見了。看他那身穿着打扮和談吐氣度,只當是跟韓君孺一起來的哪位大家公子,最多門第稍低一些罷了,萬萬沒想到他就是傳說中的那位樂師。
無論中夏還是北海,樂師都是賤籍,先天的出身,自然而然會反應到一個人的精神風貌上。這些人滿心詫異,一個樂師,竟會是這樣一番風采;更沒想到韓君孺作為堂堂王府世子、中夏皇帝的親侄子,竟能放下身段跟這人平起平坐,平等談笑,竟是一點兒都不講究尊卑秩序。
在衆人暗自感嘆時,陳宜清已坐在筝後。他略一沉吟,便想好了要演奏的樂曲。
雖說現代民族劃分和古代大為不同,生活在同一片區域的人,他們的族源早已不知變了幾遭。但是,既然同為游牧民族,生活在同樣的山水之間,受自然地理條件和生活習俗影響,藝術和審美難免會有相似之處。他要演奏的樂曲,正是要投其所好,盡量引發對方共鳴。
陳宜清緩緩起手,指尖流淌出一段曲折悠揚、一波三折的搖指長音,宛如遼闊寬廣的草原上,有人正敞開喉嚨,喊出一段節奏自由、曲調悠長舒緩的長調。
長調之後,是節奏明快活潑的短調,像有人在草原上蹦跳、舞蹈、玩耍。玩耍的人兒緩緩散去,琴聲由平靜走向激烈,像暴風雪來襲,樂音變得嘈雜而失控。
最終,如同經歷了一場激烈的戰鬥,風雪遠去,樂聲重新回歸和諧、寬廣、優美。
一曲終了,大殿裏先是靜了片刻,接着便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宇文澤目光深邃,似笑非笑地盯着陳宜清道:“朕早就聽說,中夏有位樂師能采各國樂風之長而創新之,還當是底下人誇大其詞。今日一聽,果真名不虛傳。你這曲子,的确有幾分北海音樂的神韻,朕卻從未聽過,敢問曲名是什麽?”
陳宜清拱手道:“承蒙陛下誇獎,此曲名為《草原英雄小姐妹》。”
“英雄小姐妹?朕适才聽着,這曲子,像是在講一個故事?”
陳宜清笑道:“陛下英明。這曲子的确有故事情節,它講述的是一對在草原上快樂放牧羊群的小姐妹,突然遭遇暴風雪,二人與暴風雪頑強鬥争,最終戰勝天災,保護了羊群的故事。”
宇文澤點點頭沉默不語,目光下意識掃過在場的本國樂師,眼神裏帶了一絲陰鸷,吓得這幫人心裏都是微微一顫。
氣氛正僵着,一個小太監突然匆匆跑進大殿,附在宇文澤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皇帝臉上的神色越發陰沉下去。
待小太監退到一邊,宇文澤沉聲道:“這場宴會,也算賓主盡歡,朕還有些國事要處理,今日就到此為止。各位貴客暫回驿館歇息,明日朕邀請各位與我北海勇士一同圍獵。”
話音才落,在場的北海大臣紛紛起立,個個面有憂色。韓君孺則起身領着手下随從辭謝皇帝,回了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