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君無戲言
第五十六章 君無戲言
中夏使臣居住的驿棧裏,臨時辟出一間寬敞的屋子當議事大廳,龍盛城裏尚未染病的大夫,上至皇宮太醫,下至江湖郎中,都被集中到這屋子裏聽候陳宜清指導。
韓君孺陪陳宜清進了議事大廳,見到滿滿一屋子大夫,兩人先微微一愣,進而隔着口罩相視一笑。在場的大多數大夫臉上,都已蒙上一層口罩,跟他們臉上帶着的樣式幾乎完全一致。沒想到才一天工夫,這東西就已流傳開來。
陳宜清請大夫們坐下,細細從酒精的制作、病患消毒措施、醫患隔離措施一一講起。
細菌、病毒這種概念,他沒法跟這個時代的人講清楚,只能簡單告訴他們,疾病是由一種肉眼不可見的微生物引起,這東西只會通過直接接觸或飛沫傳染,酒精可以将其有效殺滅,所以只要做好物理隔離,注意酒精消毒,無需過度恐慌。接觸病人時穿過的衣物不能穿回家裏,要每天用沸水煮過。
蕭太傅病情好轉,給了這些大夫極大的信心。他們在下面聽得認真,記得仔細,間或還會主動跟陳宜清提問請教,表現得極為配合。
韓君孺抱臂站在一邊,偏頭盯着陳宜清侃侃而談,眼裏的光明明滅滅、起起伏伏,一時竟辨不清裏頭包含了怎樣的情緒。
待培訓結束,大夫們便四散去各處醫館和惠民署工作,陳宜清也打算去各醫療點巡視指導一圈。他拿出兩套讓人臨時趕制的白布衣衫,自己留了一套,另一套遞給韓君孺讓他換上。
韓君孺猶豫着用食指和拇指捏起這白袍子,挑起眉毛上下左右瞅了一圈寒碜的衣料和粗陋的針腳,皺眉拒絕:“太醜,不穿!”
陳宜清笑道:“穿上吧,這是工作服,方便清洗消毒,用完了還可以直接扔掉。如果天天都如昨日那樣,每外出回來一次便燒一套錦緞衣服,也太不環保了。”
“環保?”
“……不是,我的意思是,太過奢靡浪費了……”
韓君孺沒去糾結對方奇怪的用詞。反正,陳宜清腦瓜裏不知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東西,他想揪也揪不過來。他勾勾唇道:“你先穿。”
陳宜清穿好下人自制的白大褂,擡起雙手低頭看看自己,笑道:“還好吧,也不算很醜。”
韓君孺盯着人輕輕挑了挑眉,果斷抛棄之前萬分嫌棄的神情,也将那白布袍子套上了。
随後幾天,好消息接連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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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蕭太傅的病情明顯好轉,左臂上的大創口不光沒進一步潰爛,反而隐隐長出了新肉;右臂上的小創口也沒進一步擴大的意思,發燒的症狀更是沒再出現過。太傅府裏除了一開始有兩個小丫鬟染病,自從使用酒精擦洗和消毒後,沒再出現新的病例。
惠民署和各處醫館裏,輕症的病人病情都得到了控制,重症發燒的人數也明顯減少。家屬和大夫感染人數直線下降。
陳宜清不停地奔走在太傅府邸和各醫館、惠民署之間,檢查酒精制作程序是否合格、消毒隔離措施是否得當,忙得腳不沾地。韓君孺始終不聲不響陪在他身邊,日子久了,也能親開尊口做些指導、監督工作。
期間,宇文雁多次跑到驿棧或陳宜清工作的地方找他們聊天。因為疫病已得到控制,宇文澤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刻意攔着這個一向任性慣了的妹妹。
奈何韓君孺對外一貫都是一副冰冷面孔,即便來人是青春貌美、活潑跳脫的北海長公主,也沒能得他另眼相待,接待公主的任務大半都落到了陳宜清身上。
好在宇文雁也不甚在意,在她心裏,只要能遠遠看見人就足夠了,反正她跟陳宜清本來也聊得挺投機。兩人從南北氣候、兩地物産聊到兩國女子的服飾發型、妝容配飾,甚至連奶茶應該是甜口兒還是鹹口兒都認真探讨過了。
陳宜清是陳旻的兒子這事兒,尤其令宇文雁大為驚喜,她追着打探了好幾回這位大英雄的生平轶事,可惜陳宜清什麽都不記得了,實在沒法滿足她旺盛的好奇心。
跟陳宜清聊得越多,宇文雁越是對中夏充滿好奇和向往,言語間竟隐隐期盼起以後過去生活的日子,搞得陳宜清十分頭痛,又不知該如何出言規勸。
當然,陳宜清的行醫之路也不是一直都那麽平穩順暢。
期間,有兩個重症去世的病人家屬找上門,說陳宜清的法子無效害人,非讓他賠命。幸好撞上宇文雁在場,靠着她的公主身份,連恐吓帶勸誡,才将人趕跑了。
人心大抵如此,所有人都沒有希望時,只好逆來順受,聽天由命;一旦給了一些希望,又讓這希望落空,自己沒能得到跟大多數人一樣的結局,便會生出憤恨和不甘,進而去遷怒那個帶來希望的人。
好在疫情整體向好,半個多月後,蕭太傅兩條手臂上的創口終于徹底痊愈。宇文澤果然雷厲風行,第二天便宣旨召見他們。
一大早,韓君孺和陳宜清共同的卧房裏一派忙亂,阿松等幾個下人進進出出,伺候他們洗漱更衣,梳頭戴配飾。韓君孺一派輕松,看上去心情頗好,陳宜清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韓君孺看了眼鏡子裏低眉不語的人,笑道:“怎麽了?擔心宇文澤出爾反爾?你盡管放心,他這人雖然不怎麽樣,不過臉面大過天,當衆說過的話,肯定說到做到。”
陳宜清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我知道,我是擔心……算了,反正事到如今,大家誰也別反悔,該怎麽就怎麽吧。”
韓君孺挑了挑眉:“你這麽一說,我倒越發好奇你想跟宇文澤要什麽了?不能提前透露一點給我?”
陳宜清微微翻個白眼,斬釘截鐵道:“不能。”
進了北海皇宮,內侍将他們一路引到上次宴客的大殿。看起來專程又為他們準備了一場盛大的宮廷宴會,瞧這規格,竟比上次的接風宴還要高。
二人對着皇帝行過拜禮,擡頭往上看,宇文澤、宇文雁兄妹都在場,除了往常那些王公大臣,連退隐多年的蕭太傅竟也親自來了,此刻正坐在左側上首的位置,笑眯眯瞅着陳宜清,那眼神就跟瞅自己親兒子一樣。
其餘一些顯貴大臣則将目光集中在韓君孺身上,偶爾埋頭竊竊私語幾句。
宇文澤也不啰嗦,開門見山便對陳宜清笑道:“陳樂師,或者,現在應該稱你為陳太醫了,你想求什麽恩典,現在盡可以說來。”
陳宜清往前邁了一步,特意跟剛剛并肩而立的韓君孺錯開半個身位,緩緩擡頭,目不斜視對着上首的皇帝道:“小人想求的恩典,是……請皇上收回成命,放棄讓鎮南王世子跟阿雁公主聯姻的打算。”
宇文澤臉色倏變,挺直身體怒道:“你說什麽?!”
大殿裏所有人無不驚詫莫名,都将複雜、不解的目光投向陳宜清。宇文雁一臉難以置信,咬着嘴唇瞪視下方,如果不是顧忌人多眼雜,大概已經跑到陳宜清身邊來問個究竟了。
韓君孺下意識緊了緊雙拳,小心翼翼緩緩轉過眼珠盯着斜前方的側臉,想從那臉上瞧出一些端倪。但那人像是偏不如他的願,下颌線緊繃着,臉微微偏向另一側,露出的小半截眉梢眼角凝然不動,讓人瞧不出絲毫情緒。
實際上,即便從正面看,陳宜清臉上也沒帶什麽情緒,端的是冷靜自持,不動如山。
靜默片刻,陳宜清淡聲道:“陛下需要小人再重述一遍嗎?”
“不必!”宇文澤忙忙揮手打斷對方,眯着眼盯住下面的人道,“為什麽?給朕一個理由!”
陳宜清不慌不忙,顯然早有準備:“世子殿下于小人有救命之恩、再生之德,小人一心想要報答卻無門可入。此次北海之行,小人終于知道,世子殿下雖錦衣玉食,富貴榮寵,卻連自己的婚姻大事都無法主宰。小人跟陛下求這個恩典,是期望世子殿下能與真正心悅之人終身相守,而不是為了國家利益犧牲自己的幸福。”
宇文澤眼裏的陰鸷如有實質,直戳向陳宜清:“我北海國長公主,難道還配不上你中夏區區一個王府世子?阿雁是容貌不美,還是品德有虧?你憑什麽認為他們聯姻,就不能幸福?”
陳宜清忙道:“阿雁公主品性純摯,容貌如天仙下凡,再加上身份尊貴如斯,這世間的女子,鮮有人能與她相提并論。但是,兩情相悅,講得是一個緣字,與外在條件本不相幹。世子之前說過,他已有心悅之人,那他的情緣,便已有了歸宿,斷不該中途随意斬斷重新牽線。是以,小人鬥膽求陛下成全世子前定的姻緣。”
宇文澤冷哼一聲:“別人的事,你倒熱心!”他将涼飕飕的目光緩緩轉向韓君孺,沉聲道,“主使大人,這件事,你認為該當如何?”
韓君孺沉聲道:“陛下如能應陳宜清所求,在下感激不盡。”
話音剛落,一道紅色身影沖下臺階,頭也不回地掩面狂奔出大殿。
宇文澤面如冰霜,沉默半晌,掃了身邊滿臉尴尬的蕭太傅一眼,冷聲道:“君無戲言,既然當初答應了你,那便如你們所願。今日就到此為止吧!”又狠狠盯了陳宜清一眼,寒聲道,“日後,最好別讓朕再看到你這張臉!”
說罷起身一甩袍袖,徑自當先立場。一場精心準備的宮宴,竟是尚未開場,便匆匆落幕。
陳宜清跟在韓君孺身後,一聲不響走出大殿。
一路上,兩邊的北海臣僚內侍對着他指指戳戳,偶爾有幾個字眼不輕不重落在兩人耳邊,無非“面首”“男寵”“争風吃醋”雲雲。韓君孺面色微沉,陳宜清卻仿佛沒聽見一般,只管快步往宮門外走。
忽地,身後有人拉住陳宜清衣袖,喚道:“陳太醫,請留步。”
陳宜清緩緩停步轉身,身後是個面皮白淨的小厮,瞧着有些眼熟。不等他對上號,那人先開了口:“小人是伺候蕭太傅的下人,太傅請小人轉告陳太醫和鎮南王世子殿下,請二位明日到蕭府赴宴,感謝陳太醫救命之恩。正式的請帖今晚會送到驿棧,還請二位屆時大駕光臨。”
陳宜清明白,這是蕭太傅見宮宴不歡而散,特意給他找面子遞臺階,忙笑道:“先謝過太傅大人,小人明日定當準時拜訪。”
坐上馬車,狹窄的空間內,終于只剩兩人單獨相對。韓君孺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失序,撚了撚指尖,緩緩轉頭:“為什麽……你會提那樣的要求?”
陳宜清垂着眼睫,勉強笑道:“大殿裏,我不是都說了嗎?”
韓君孺沉默片刻,低聲問:“真的……只是為了所謂救命之恩?”
“當然不止……”
韓君孺眼睫撲簌簌一顫,卻聽陳宜清繼續輕聲道,“世子于我,豈止救命之恩?牢獄相救,樂坊提攜,貼身保護,共探真相……我今天所有的一切,全都仰賴世子,說一句再造之恩,都是輕的。”
韓君孺手指緩緩放松,睫毛也恢複了平靜,他低低“哦”了一聲,兩人誰也沒再出聲,就這麽一路沉默着回了驿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