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別離開我
第五十九章 別離開我
此刻,中夏北境軍營裏,不複往日的整肅嚴謹。士兵們在營房之間穿梭往來,忙着救治傷員,安置使臣和仆從。
使節隊伍裏,馬匹折損小半,車輛也多有毀壞,躲在車廂裏毫發無損的副使哭喪着臉,跟在一個軍官後頭清點剩餘人員和裝備。
一間格外寬敞幹淨的營房裏,韓君孺一動不動躺在大床上,身上大大小小十幾處傷口已由軍醫處理過,在陳宜清執意要求下,特意用了從北海帶出來的酒精清創消毒後再行包紮。
此刻,床上躺着的人赤着肩背手臂,渾身裹滿白色繃帶,面色蒼白,眼下烏青,昏睡不醒。床邊,陳宜清雙手緊緊握住韓君孺一只冰冷的手,紅腫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對方面龐,身上依舊穿着離開馬車時的那一身白色短衣長褲。衣服上,從肩胛到下擺的血跡已幹涸成暗紅色。
阿松不知第幾次悄悄鑽進營房,低聲道:“陳公子,我替你一會兒,你好歹去換身衣服吃點東西啊!”
“不要……我要等他醒來。”陳宜清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連眼珠都沒有偏一下。
阿松怔了片刻,知道勸不動,輕嘆一聲退了出去。
等腳步逐漸遠去,陳宜清閉了閉眼,唇角微微勾起,笑容卻苦澀至極,他啞着嗓子喃喃低語:“你說你,一次又一次……有你這樣潛規則的嗎?當金主……把自己當成這個樣子,你這是何苦?”
床上的人紋絲不動,陳宜清閉了閉眼,埋下頭繼續絮絮低語:“你說,是不是我不該纏着你?如果你在北海多留些日子,跟阿雁……訂了婚事,是不是就不會遇到這種事了?”
俄頃,一滴淚水滴在韓君孺手上,陳宜清咧着嘴對自己嗤笑:“我又在說什麽鬼話?其實,我分明知道,根本不是纏不纏的問題……我根本……就不該出現在你身邊……沒有我,你壓根兒不會去北海,更不會受傷。我這種原本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的東西,人不人,鬼不鬼,早就該離你遠點兒……”
“別離開我……”床上的人突然出聲,陳宜清先是一驚,繼而狂喜:“世子!世子!你醒了?!”
韓君孺微蹙着眉,緩緩掀開眼皮,呢喃道:“宜清,別離開我……”
“好!好!當然!我不離開,怎麽可能離開?我一直都在這兒!”陳宜清一疊連聲回應着,手忙腳亂握住韓君孺雙手,喜得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韓君孺雙眸黑幽幽盯住眼前人,啞聲道:“永遠不離開……永遠都不要回去了,好不好?”
陳宜清一怔,笑容霎時僵在臉上,嘴巴微張着,愣愣看着韓君孺,腦海裏已是風馳電掣,千回百轉:世子這話……是什麽意思?永遠不回去……不回哪裏?他知道了什麽?他為什麽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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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問題擊打得着陳宜清,令他心神激蕩,失魂落魄,腦海裏茫茫然不知所終。
他努力回想自己到底是哪裏出了纰漏,又是哪件事做得不夠隐蔽。是因為當初“巫術練琴”的事嗎?還是剛剛那幾句低語,世子居然聽懂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怎麽可能如此輕易就聽懂、參透?世子現在到底是清醒着,還是在随口呓語?
陳宜清忙不疊收回散亂的目光,朝韓君孺看去,發現對方已輕阖雙眸,重新睡了過去。許是傷痛難忍,臉色比之前更白了,眉頭也緊緊皺成一團。
原來只是昏睡迷夢中的呓語……陳宜清将剛剛下意識緊緊握住的雙手稍稍松了松,像是生怕捏疼、驚動了掌心裏那雙蒼白無力的手。
呆呆盯着重新陷入昏睡的韓君孺看了很久,陳宜清低低輕嘆一聲,心底說不清是一番怎樣的滋味。
門口又有腳步聲傳來,他轉頭看去,是為韓君孺治傷的軍醫。來人朝陳宜清微微颔首道:“陳典樂,在下來給世子殿下換藥。”
陳宜清點點頭,緩緩放手,将床邊的位置讓開。
軍醫輕輕解開韓君孺身上的紗布,看了看傷口道:“還不錯,傷口沒有惡化的跡象。背上這一箭,着實兇險,若是再偏上毫厘,恐怕……幸而世子殿下身體底子好,還有您那個酒……酒什麽的東西,看起來效果不錯。”
“酒精。有勞先生了,先生如果需要,我可以将制作酒精的法子告訴您。”
那軍醫微微一愣:“可以……告訴嗎?”這個時代的大夫,常常會講究獨門絕技、獨家秘方之類的東西,那軍醫從沒想過,陳宜清竟願意将自己的方子随便告訴別人。
陳宜清淡淡一笑:“當然可以,只要您需要。”
“當然需要!在下身在軍營,處理最多的便是傷員,這東西對外傷确有奇效。陳典樂如肯告知,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在下當真不知該如何感謝才好!”
“不用謝什麽,先生只需盡心幫世子殿下治傷,早些讓他好起來便是了。”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軍醫笑得合不攏嘴,手底下的動作越發精細輕柔起來。
被這大夫前後左右一番翻騰,韓君孺終于徹底醒轉過來。他迷蒙着雙眼,盯着眼圈通紅的陳宜清看了半晌,蹙眉道:“還不去換衣服,這一身血腥味,是想熏死我麽?”
陳宜清讪讪摸了摸鼻子,剛剛還洶湧沸騰的心潮登時平靜了不少,忙叫阿松進來伺候,自己終于騰出空去換衣服、吃東西。
韓君孺身體底子果然厚實,修養了幾天,已經能慢悠悠下地走動。北境軍營裏的高級将領這幾日陸續前來探望,陳宜清陪在床邊,也跟着将人認了個大概。
此時,代替陳旻擔任中夏北境軍馬大元帥的,是位名叫張泰的将軍。
張泰其人,早先是陳旻手下一員猛将,豪爽勇猛有餘,心機謀略卻略嫌不足。雖然名義上暫代了陳旻原先的職位,實際上,皇帝給他的權力卻遠遠不如,凡重大行動,都需要請示彙報,掣肘良多,因而上任以來,屢吃敗仗。
張泰還是一位堅定的太子黨,從口頭到心底,都堅決支持太子。用他自己的話說,立嫡立長,方為正統,其他亂七八糟的繼承方式,都屬于邪魔歪道,上不得臺面,更是禍國殃民的根本。
自從得知陳宜清是陳旻将軍幼子,張泰立馬将他引為知己,三天兩頭便要請他吃飯喝酒、陪着四處走動參觀。陳宜清推個三兩次,總得要應酬一次,以至于世子殿下看張泰的目光是越來越涼薄,越來越不耐。
這片軍營裏的另一位實權人物,是居張泰副手、那日在山谷裏救下韓君孺和陳宜清等人的小曹将軍。
小曹将軍姓曹名東,是手握重兵、鎮守西南的曹仲麟将軍之子,當今皇後的親弟弟,名副其實的國舅爺。
他被調到北境還不滿一個月,那日帶兵出巡,恰好就碰上了從北海歸來的韓君孺等人,順手便立了一功,親手救了皇帝的親侄子,賣了鎮南王府好大一個人情。
這位小曹将軍,不用問大家也心知肚明,自然是晉王一黨。将曹東調來北境,跟張泰分掌陳旻留下的舊部,這其中的關竅實在有些意味深長。只不知是皇帝自己動的心思,還是雙方激烈鬥争後的結果。
曹東雖是韓、陳二人的救命恩人,卻不像張泰那樣主動熱絡,對二人始終客氣疏離,也沒表現出絲毫拉攏結交的意思,甚至從來沒給過這兩人單獨見他的機會。
只是,他不來拉攏,陳宜清卻急着想私下見他。
山谷遇襲事件,被曹東定性為山匪搶劫,據說當時官軍從山口兩側左右夾擊,全殲匪徒,一個活口也沒留。但陳宜清很清楚,那些黑衣人根本不是普通匪徒,如果要追溯幕後主使,極有可能追到宰相李高這一層,甚至還可能更高。
如今所謂“匪徒”全沒了,與其說是曹東手下的官兵殺的,還不如說這批死士陷入重圍後選擇自我了斷更為可信。甚至也有可能,這些人根本沒死,只是被某些人神不知鬼不覺關起來或者放走了。至于到底是哪種情況,就要看黑衣人出自哪個陣營了。
也不怪陳宜清有此懷疑。畢竟,李高是晉王擁趸,而曹東的立場不言自明,沒道理雙方內部倒先掐起來。曹東出現的時機實在太巧,這先來後到的兩隊人馬之間撲朔迷離的關系,陳宜清暫時想不明白,也不是他目前關注的重點。
重點是,那兩個北海細作,如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徹底沒了蹤影。
到底是被那批來路不明的黑衣人神不知鬼不覺弄出去了,還是落入了曹東之手?曹東對此只字不提,逼得陳宜清和韓君孺不得不主動出擊。
一貫不喜應酬的鎮南王世子在自己住的營房設宴,以謝恩之名,專程請了曹東過來。
這人滑不留手,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始終顧左右而言他,假裝聽不懂韓君孺和陳宜清各種旁敲側擊。
無奈,韓君孺也顧不得許多,當着席上衆人開門見山:“曹将軍,我這次回來,帶了兩名北海細作,這兩人事關重大,日後還要送還北海,還請曹将軍幫在下仔細查問一番,看這兩人是否被你手下的兄弟俘虜了。”
“北海細作?沒有沒有,那日在山谷,我手下人已認真清點、打掃過戰場,無論救回來的,還是死在當場的,沒一個北海人。怎麽?這兩個人什麽身份?值得世子殿下如此大費心神?”
韓君孺似笑非笑道:“什麽身份?瞧那日山谷裏的陣仗,想來,我人還沒離開北海,中夏朝裏應該不少人都聽說這事了吧?曹将軍一貫消息靈通,怎會不知?”
曹東嘻嘻一笑:“我一介武人,如今身在邊關,哪能比得了朝裏那些人精,是當真不知啊。不如世子殿下詳細說說個中原委,我好叫手下人再好好找找?”
韓君孺掃了眼他身邊陪着的副将、仆從,冷哼一聲,不再出聲。曹東臉上的笑意卻越發意味深長。
宴席結束,曹東踉跄幾步,一把推開過來扶他的仆從,低笑道:“看來今兒個喝多了,走不回去了。我瞧着陳典樂倒挺清醒,不如你來送送本将軍?”
韓君孺臉色一黑,陡然起身,陳宜清卻沖他輕輕搖了搖頭,對曹東笑道:“在下榮幸之至。曹将軍請吧。”說着走過去将人扶住,慢慢朝不遠處那座更大的營房挪去。
曹東的貼身仆從緊跟上來,他回頭冷冷瞥過去一眼:“都離遠點兒,別打擾本将軍和陳典樂親近。”手下人只得止步,韓君孺站在原地磨了磨牙根,瞧見陳宜清淡漠平靜的側顏,火氣莫名緩緩被壓了回去,到底還是忍住沒有跟出去。
夜空晴朗,月明星稀,北境的夏夜涼風習習,甚至微微有些凍人了。兩人走在空曠的營地中央,曹東緩緩偏過頭來,附在陳宜清耳邊低聲道:“聽說,皇後娘娘找陳典樂要過點東西?”
陳宜清身體一僵,緩緩轉動眼珠,不知對方這話有什麽用意。曹東低低一笑,輕聲道:“陳典樂不必緊張。娘娘托我給你帶句話:那樣東西,大概可以幫你換回你想找的兩個人。”
陳宜清倏然轉頭,死死盯住曹東,對方微微一哂:“別這麽看本将軍。那兩個人暫時不見了,你豈非更安全些?”
陳宜清默然無語,曹東又湊近他耳畔幾分,附送他最後一句:“回去找潘紹吧,他妹子已經死了。暴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