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天日昭昭
第七十一章 天日昭昭
韓祖成目光掃過階下玄色勁裝、眉目冷肅的陳宜清,淡聲道:“好了,說吧,你們一家,到底有何冤屈?”
陳宜清不慌不忙道:“當初定我父親裏通敵國、謊報軍功的欺君大罪,無非憑了一句人證物證俱全。小人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已明确證實,此案中的這兩項證據,都是假的。”
韓祖成凝然靜坐,并不接話,意思是讓他繼續往下說。
陳宜清轉頭往旁邊席位看了一眼,韓君孺施施然起身,懷裏抱着一摞本冊簽箋走到大殿中央。
陳宜清道:“先說所謂的物證。當初是幾封私通敵國的書信,将我父親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但我仔細讀過父親遺留的全部書信、手劄、随筆,發現這幾封所謂通敵書信,均系僞造。
“我父親書寫時有個不為人知的小動作,會在字句停頓轉折處留下一些小墨點,十數年來,所有他親筆書寫的文字都有這個痕跡。但是,那幾封通敵的書信,雖然筆跡極為相似,紙面卻幹幹淨淨,一個墨點都沒有。
“發現這處疑點之後,我特意托鎮南王調出案卷中的書信,請了翰林院最具聲望的鑒書博士重新鑒定,結論是,雖然僞造者造假之術已登峰造極,但依然能看出二者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陳宜清話音在此處停住,韓君孺會意,朗聲道:“這裏有陳旻将軍過往所有手跡和造假書信原件,請皇上親自檢視。”
韓祖成點頭道:“拿上來吧!那位鑒書博士也來了吧?一并上來指給朕看。”
韓兆安身後人影一閃,一道清瘦孤拔的身影施施然尾随韓君孺走到了皇帝面前。
韓君孺将書信和陳旻手劄分置于案頭,一邊翻頁,一邊低聲解說。那位鑒書博士不時擡手在通敵信件和手劄之間指點幾句。
臺上三人喁喁細語,臺下一時寂靜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一摞本冊牢牢牽住,誰也不肯挪開半分,唯恐錯過了這數年難遇的一場大戲。
對比完書信手跡,韓祖成的臉陰沉的仿佛能立刻下一場大雨。他擡頭問陳宜清:“那人證呢?又是如何造了假?”言談之間,已是認可了書信造假一事。
陳宜清道:“當初一共四位人證,其中兩位是來自北海的細作;另外兩位,一位是我府中家仆,另一位是我父親的副将,潘紹将軍。如今,除了那名家仆在獄中暴斃而亡,其他三位人證都在此處,他們已全部承認,當初各自出于不同的動機,均做了僞證。”
“哦?”韓祖成眉頭挑起,目光下意識朝着韓聿辰身後的潘紹瞄去。
Advertisement
“先說兩位北海細作,他們的動機簡單明确。因為當初我父親固守北境,北海國屢克不下,十分頭痛。恰逢此時,我中夏國內有人主動聯絡敵方,雙方共同商議出這場離間之計,裏應外合,除我棟梁,掃除了北海國的心頭大患。
“上次我随鎮南王世子出使北海,這些話,都是北海皇帝宇文澤親口承認了的。世子圍獵奪冠,從宇文澤那裏讨來了兩名細作,順便還帶回了新的物證——雙方密謀此事時的來往書信。書信雖然沒有署名,不過,通過鑒定筆跡,想找到寫信之人,應該不難。”
韓祖成沉聲道:“帶那兩名細作上來給朕瞧瞧。”
兩個北海人按照他們國家的禮儀見過皇帝,面色不驚不忙,将事情經過一一道來,神色間竟似隐隐帶了幾分得意和不屑,瞧得底下一部分中夏貴賓暗暗咬牙,氣恨難當。
又有太監将韓君孺呈上的密謀書信一一拿給皇帝過目。
看完書信,韓祖成臉色已冷如堅冰,他壓着眉毛,像遷怒一般盯着陳宜清道:“那潘紹呢?又是怎麽回事?他可是你父親身邊最得力的親信!”
潘紹“登登”幾步跑到大殿中央,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頭道:“皇上,陳将軍的确是冤枉的!微臣受奸人指使,鬼迷心竅,颠倒黑白妄作僞證,請皇上降罪處置微臣!”
韓祖成寒聲道:“不急,你的罪,朕遲早要治。你說受人指使,是受何人指使?你好端端為何要背叛你家将軍?”
不待潘紹回話,身旁的陳宜清搶先道:“潘紹受何人指使,又為何背叛家父,只要皇上看過第三份物證,一切便會明了。”
“你還有第三份物證?”韓祖成盯着陳宜清看了片刻,冷笑道,“陳旻家這小子,怕不是重新投了一次胎?”
臺下韓君孺遽然擡眼,目光幽幽探過去,卻見那人昂首挺立,臉色絲毫未變。皇帝的聲音重新響起:“你的第三份物證,又是什麽東西?”
陳宜清目光在相關諸人臉上快速掃了一圈,沉聲道:“這第三份物證……小人想先請皇上過目之後,再決定是否公開談論。”
“不能公開?”韓祖成蹙眉道,“朕最讨厭這些個藏頭露尾、鬼鬼祟祟的東西……也罷,先拿上來吧!”
陳宜清從衣袖中掏出兩頁黃藤紙,交給韓祖成身邊的太監。那太監十分機警,一拿到手就将兩頁紙對折,目不斜視舉在胸前。等把紙放到皇帝案頭,自己躬身退開,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讓僵直的目光恢複自由。
韓祖成輕擡手指展開對折的紙頁,先俯身掃了一眼最底下的簽名和印信,目光一凜,雙拳下意識攥緊。待他一目十行掃完兩頁黃紙,攥緊的骨節開始咔吧作響。下一瞬,不等底下衆人回神,那兩頁黃紙被皇帝一把攥進手心,皺成緊巴巴一團。
陳宜清心髒一緊,随後又輕舒一口氣。幸好他留了個心眼,呈給皇帝看的,是重新拓印摹寫的複制品,原件還在他另一只衣袖裏好端端待着。否則,辛辛苦苦拿到手的重要物證,此時已經毀了。
趁着殿裏被皇帝的突然爆發弄得人心惶惶之際,陳宜清微微偏頭看了韓君孺一眼,對方眼角一彎,似是對他的未雨綢缪表達了贊賞。
這最後一份物證,牽涉宮廷密辛,直接關系到皇帝的臉面,所以陳宜清沒敢當衆宣布,以免皇帝惱羞成怒,反而壞了大事。
即便韓祖成一貫溫厚儒雅,是個不大有建樹的守成之君,但皇帝不愧為皇帝,須臾之間,他面色已恢複成之前陰沉如水的模樣,叫過心腹太監,在那人耳邊叮咛幾句。
太監領命,親自到臺下每一桌前低語幾句,随着他人影晃動,賓客們逐次離席。
皇帝要掩蓋家醜,沒公開點名讓涉事之人留下,而是将未涉事之人一一勸離。這樣一來,事情到底跟哪些人有關,其他人無法确知,也就難以拼湊出事情原貌了。
待衆人離開,大殿關閉,陳宜清看看在場剩下的人,不由暗暗心生佩服。淑妃、李高、太子、潘紹這些人自不必說,沒想到,表面上看似與此事不相幹的皇後、晉王、老曹将軍、小曹将軍乃至韓兆安、韓君孺父子,也都一一在列。
看來,哪些人摻和了這件事,哪些人與之利益相關,皇帝心裏跟明鏡似的。皇帝的親兵侍衛不知何時也被招進了大殿,此時正虎視眈眈盯着這一群人。
韓祖成将手裏捏着的紙團展了展,擡手輕喚李高:“李高,你過來,拿着這東西,跟你女兒一起好好看看。”皇帝的嗓音溫存柔和,面容堪稱寧靜慈祥。
李高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他一步步蹭過來,從韓祖成手裏接過黃紙,抖着手捋了又捋,卻好似怎麽也捋不平那兩頁黃紙。李含瑤早已按捺不住,幾步奔到他身邊問:“父親,到底是什麽?”
待她低頭看清李高手裏的東西,陡然發出一聲尖叫,哭喊着撲倒在韓祖成腳下:“皇上!皇上!饒了臣妾吧!臣妾該死,求你饒了臣妾!這件事,真的不怪臣妾,都是太子!都怪太子!是太子故意勾引臣妾!皇上啊……”
悲切尖利的女子哭聲回蕩在空曠的大殿裏,引出嗡嗡的回聲。
李高權衡片刻,瞥了一眼太子。此時,他們不再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而是急于撇清關系的驚弓之鳥。他雙膝跪地,頻頻叩頭道:“臣罪該萬死,求皇上明察。此事,的确是太子先糾纏小女,後聯絡下官……”
韓祖成唇角噙着笑意,眼角卻紋絲未動:“照這意思,你們父女倆清清白白都是好人,倒是朕教子無方了?”
“微臣不敢!皇上,微臣絕無此意!”
“朕剛剛瞧着,跟北海人私下溝通那些信件,也都是李大人你的筆跡吧?”
李高不敢抵賴,忙道:“是微臣!皇上聖明,那些信件,的确是微臣寫的。但微臣也是受人指使,聽命于太……”
“閉嘴!你為一己私利,為了你女兒能當上皇後,将來好以外公的身份操縱我中夏未來的皇帝,做出此等無恥陰邪勾當,竟然還敢狡辯至此?來人,傳朕的旨意,宰相李高褫奪官職,押入天牢聽候發落!”
李高被親兵帶走了。李含瑤哭癱在階下,發絲纏繞,衣衫散亂,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再也不複從前傾國傾城、驕縱傲慢的絕世美人模樣。
韓祖成垂眼看着她這副模樣,心底絲絲縷縷牽扯出一絲疼痛。
後宮裏那麽多女人,個個娴雅端莊,溫順體貼,只有她,光華璀璨,奪目耀眼,傲視群芳,不可一世,像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焰,能在自己日趨衰老的心底重燃起幾分熱情。
說起來,她才26歲,比太子還要小上幾歲,的确是經不住誘惑的年紀啊!
半晌,韓祖成柔聲道:“含瑤,別哭了,回你的頤華宮去吧!看你年紀輕輕侍奉朕這麽些年的份兒上,朕不會虧待你的。”
李含瑤難以置信般擡起淚眼,怔怔看着老皇帝眼裏溢出的光彩變得柔和篤定,心底頓時升騰起一縷僥幸和期待。
韓祖成沒再看她,轉頭對貼身太監道:“淑妃的名號……就不必改了,賜她一條白绫,務必留個全屍。這件事,你親自去辦,不許走漏了風聲。”
李含瑤愣怔片刻,終于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大叫一聲暈了過去。兩個親兵立刻上前将她拖出大殿,那貼身太監也急急忙忙跟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