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往事難追

第七十二章  往事難追

韓聿辰早早便跪在了階下。

李高、李含瑤父女處理完了,皇帝的目光終于轉向他。韓聿辰只敢以頭搶地,一味痛哭,不敢張口分辨半句。

韓祖成盯着他看了半晌,嘆息一聲道:“辰兒,你堂堂一朝太子,就只有這點出息?為拉攏區區一個李高,只會這般作為?你如何對得起你早薨的母後?”

韓聿辰悚然一驚,知道什麽都瞞不過自己這位表面看起來親厚有餘、威嚴不足的父親,忙膝行幾步,哭訴道:“父皇饒命!是兒臣不孝!兒臣……兒臣也是受奸人蠱惑……否則……否則萬萬不敢生出此等悖逆之心……”

“受奸人蠱惑?民間都說,養不教,父之過。你是朕的長子,朕自問幾個兒子中,指點你花費的功夫最多。你此等行徑,到底算是為父教的,還是太傅教的?”

韓聿辰痛哭道:“父皇,是孩兒自己作孽,與父皇無關,也與太傅無關!孩兒真的……真的是受奸人蠱惑……”

“住口!你還有臉狡辯?!人人都道你平庸不堪大用,朕始終不認。朕的兒子,豈會平庸?沒想到就這麽點不入流的下作手段,你都不敢認,還敢說是別人教的?!你的心志呢?你的腦子呢?你的廉恥呢?事實證明,你果然是個沒用的東西!”

平庸不堪大用……這句話,如同一句魔咒,自打十年前,那位同樣是皇後所生的兄弟驚豔學堂之後又驚豔獵場,這話便忽遠忽近、影影綽綽纏繞在韓聿辰周身,無孔不入,驅之不散……

今天,終于親耳從父親口中聽到這句評語,韓聿辰霎時心灰意冷,再也沒有了辯駁的勇氣。他心知大勢已去,跪在地上不停叩頭,口裏只不斷哀哀重複:“父皇,兒臣知錯了,求父皇饒命!求父皇饒兒臣一命!”

韓祖成冷聲道:“當然!就你這副樣子,怎麽有臉下去見你母親?她一代賢後,生出你這麽個東西,送你下去,沒的污了她的眼,朕也丢不起這個人!朕不會殺你,你就帶着你這一身污名,好生在這世上受着吧!”

聽到這話,陳宜清不禁偏頭跟韓君孺對視一眼。韓祖成餘光掃過來,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淡聲道:“怎麽?陳典樂有意見?”

陳宜清忙垂首抱拳道:“小人不敢!”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話聽聽也就罷了。要真指望皇帝毫不徇私,那可太天真了!好在他的任務是沉冤昭雪,不是報仇雪恨,否則,首惡不死,還真是讓人犯難。

韓祖成對他的态度還算滿意,低哼一聲道:“你父親的事,朕自然會昭告天下,為他洗刷冤屈,恢複名譽。至于你,從今之後也恢複自由身,陳家舊宅仍撥還你名下。以後,是繼續留在宮裏做樂師,還是做回你的将軍府三公子,全看你自己的心意。”

陳宜清忙跪地叩首道:“謝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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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這場已經在朝野間悄然引發議論的大事終于有了定論。

前宰相李高,因政見相左、嫉賢妒能,為争權奪利,竟勾結敵國,假造僞證,構陷撫遠将軍陳旻,謀害國之重臣,證據确鑿,罪大惡極。李高本人及直系親屬問死罪,旁系親屬貶為庶民,終身不得在朝為官。李氏家産充公,家丁、仆從等流放三千裏。

前太子韓聿辰,識人不明,任人不察,受李高引誘,為保其地位,與李高聯手打壓撫遠将軍陳旻,縱容妻弟做僞證陷害忠良。着廢去太子位,貶為庶民,即日起遷往嶺東,終生不得入國都上洛。

淑妃李含瑤受父罪牽連,自感愧對天子,自缢于頤華宮。皇帝念其伴駕有功,又深居後宮,與此案無涉,保留其淑妃尊號,葬于皇陵。

禁軍副指揮使潘紹,攀附權相,為虎作伥,受李高指使、前太子縱容,做僞證陷害忠良,罪大惡極,死有餘辜。念其最終良心發現,将功贖罪,揭發李高陰謀有功,免其死罪,改判鞭刑50,流放三千裏。

撫遠将軍陳旻,才高行潔,赤膽忠心,精忠為國,戰功卓著,因遭奸人所陷,致蒙冤貳載。今案情大白,着恢複其官職、尊號,谥號“忠勇”,追封代國公,陪葬皇陵。其家産田宅物歸原主,家眷家仆名譽、身份恢複如舊,已流放者準其自行返鄉或返舊主家。

兩個細作依照之前與宇文澤的約定,被押送回北海。

這場官司,皇帝為了掩蓋家醜,袒護兒子,把主要罪責都推到了李高頭上。幕後最大黑手韓聿辰只不過是從金尊玉貴的太子,變成了偏遠地方的庶民。貶去外地也只是正常遷居,跟那些無辜受累的家丁和仆從流放三千裏遠不是一回事。

終生不得入國都,與其說是懲罰,還不如說是對他生命安全的一重保護。

陳宜清對着貼在告示牆上的白紙發了好一會兒呆,最終免不了一聲長嘆。韓君孺偏頭看了他一會兒,輕聲問:“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明日辰時,我想回一趟陳家舊宅。”

“我陪你一起。”

東宮裏,人影寥落,滿地狼藉,宮女太監已散去大半。剩下些沒後臺沒門路的,抓心撓肺,四處打探,試圖在宮裏尋個新主子、好去處。門口的侍衛倒是不減反增,将裏裏外外幾道門圍了個密不透風,所有人進出都要接受嚴格盤問和搜身。

韓聿辰披頭散發倚在榻上,雙眼空茫,兩腮凹陷。短短幾天,竟是隐隐顯出些中年人的頹靡,昔日溫雅挺拔的身姿已難覓蹤跡。

他想了又想,前前後後推演無數次,卻始終找不出破局的關鍵。

後悔嗎?也許吧。但有些事,或許早就注定了。從他母後離世,舅家式微,他本人不複從前的自信和底氣開始,悲劇可能就已經開始了。

若非要論一個源頭,也許,那一年,他不該病急亂投醫,找那個巫師算命。

他清楚記得,當時韓聿申年滿十五,行束發禮。宮宴上,父皇贊許,群臣吹捧,所有人都圍着那位容貌俊美、英姿勃發的少年打轉,他堂堂太子呆在宮宴一角,竟許久無人問津。

之後幾天,宮裏便隐隐傳出流言,說父皇屬意晉王,對他這個太子早已心生不滿,有心廢立。其後,又聽說宰相李高竟公然在朝堂上提出改立太子,引發群臣争議。

李高身為宰相,乃文官之首。自己雖得武将中的佼佼者陳旻支持,但中夏一貫重文輕武,若一幹文臣不服,他的太子之位恐怕難以安穩,即便将來勉強即位,也存着極大隐患。

聽說了朝堂争議的細節,韓聿辰驚怒交集,坐立難安,幹脆躲出宮,微服跑去西郊五雲觀。

韓聿辰至今仍記得那位巫師的樣貌。那人個子極高,身形又極瘦,穿着一身青色的長衣,一顆大大的黑痣正居眉心,為他平添了幾分妖異莫測。

韓聿辰經過時,那巫師一把将他拉住,動作迅猛,聲音卻極恭敬謙卑:“這位天大的貴人,容小人為您算一卦可好?”

許是被那聲尊稱取悅,也或許是對方的形象實在太有蠱惑力,韓聿辰情不自禁停住腳步,沉聲問:“你能算什麽?”

那巫師躬身行禮道:“小人什麽都能算。但容小人鬥膽猜測,貴人心裏想算的,大約是前程。”

韓聿辰挑了挑眉,未置可否,故意擺出一副輕浮浪蕩的笑臉道:“或許,我想先算算桃花呢?”

那巫師照舊恭謹而嚴肅:“自然可以。依小人看,貴人身邊已有貼心合意之人,你二人伉俪情深,育有一女,是極富貴的命格。但是,貴人未來尚有奇緣,能得這世間最美豔之女子青睐。”

韓聿辰斂了假笑,陷入沉默。如果将來能順利即位,這世間最美的女子,自然由着他挑選。這巫師倒像是有幾分本事。

他下意識握緊雙手,低聲道:“那前程呢?又當如何?”

“貴人原本前程遠大,貴不可言,奈何中途奔出豺狼,阻截去路,兇險異常。只有将這豺狼徹底馴服,收為己用,方能逢兇化吉,遇難成祥。”巫師盯着韓聿辰的雙眼,說出這番斷言。

韓聿辰大驚之下,差點繃不住臉色。這半路奔出的豺狼,豈非正是李高?将李高收歸己用,便能化險為夷。那自己又該如何收服他?

他下意識将心裏默念的最後那句話問出了口。

那巫師微微一笑,低聲道:“太子殿下,宰相之所以支持晉王,無非因他年紀尚輕,容易掌控。而您年過而立,威勢已成,若将來即位,豈能容權臣拿捏?”

韓聿辰悚然擡眼,寒聲道:“你認識我?”

“非也。小人今日第一次見您,您的身份,是小人算出來的。天子有天子之氣,太子有太子之氣,常人難以察覺,我等靠此安身立命,豈能錯看?”

韓聿辰輕舒一口氣,緩緩放松下來。的确,他甚少公開露面,也确信自己從未見過此人。否則,以這人特異的相貌,見過一次,絕不可能忘記。

他緩聲道:“你剛剛說,我不符合李高将來想要把持朝政的利益,那又如何能将他收歸己用?”

“既然李高自認難以掌控殿下,那殿下便主動為他送上把柄,遂了他的心意,豈非兩廂便宜。”

那巫師一聲詭笑,令人不寒而栗,韓聿辰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忍不住追問:“如何送把柄?”

巫師笑得越發詭谲:“當今天子五十過半,太子殿下您剛過而立。殿下可知,淑妃娘娘李含瑤,今年貴庚?”

“淑妃?大約二十有二?這件事與她有何相幹?”韓聿辰凝眉看向巫師,忖度着對方接下來要說的話。

“李高扶持晉王,至多不過仍是宰相、輔政大臣,最多再加上個太師虛名。若他的女兒能為一國之母,他的外孫能做未來的天子,那又是何等光景?”

“你……你的意思……你的意思竟是……簡直豈有此理!這豈非令前朝武氏亂唐的舊事重演?!你好大的膽子!”韓聿辰臉色大變,指着巫師怒道。

巫師卻不慌亂,淡聲道:“武氏亂唐,是因為高宗無能,如此庸人豈能與殿下您相提并論?淑妃蠢直驕蠻,又豈可與武氏一概而論?不過是給他們父女望梅畫餅而已,殿下怕什麽?”

“滿口胡言亂語!滾!你馬上給本殿滾開!”韓聿辰當即甩臉子走人,心慌意亂之下慌不擇路,渾渾噩噩跑出去老遠才發現自己已進了五雲觀外圍的山林,那巫師也并沒有跟上來的意思。

那日之後,韓聿辰再也沒見過那巫師。可惜,一顆蠢蠢欲動的種子卻已偷偷埋了下來。

後來,随着李高步步緊逼,朝中搖擺的大臣日漸增多,某一次宮宴上,韓聿辰終于朝李含瑤投去了過多的矚目和窺視。從此,事情便朝着今日的結局一路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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