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原來是他

第七十四章  原來是他

上洛城東南二百裏一處簡陋破敗的鄉野客棧裏,小尹子端着一碗白飯、一碟小菜進了一間客房。

韓聿辰縮在嘎吱作響的床角,面色灰敗,雙目無神,聽見門響,下意識瑟縮一下,見來人是小尹子,這才緩緩回神。

小尹子當着他的面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白飯,又夾了一片蔬菜,吞咽結束又緩了片刻,才将餐食端到韓聿辰面前。

韓聿辰早已餓極,一面狼吞虎咽地進食,一面随口咕哝道:“以後試餐的事,你在廚房做過就行了,不用非在我面前,這裏又沒別人在,沒的惹人別扭。”

小尹子低聲應了,默默看着昔日金尊玉貴、養尊處優的主子這副毫無體面的形象,眸色幽暗,心裏不知想些什麽。

原本不至于落魄至此。雖然東宮的金銀玉器不能随便帶走,但皇帝還是給足了盤纏。出京的時候,主仆二人雇了馬車,車上随行使用的東西一應俱全。雖沒了往日的奢華排場,但也堪堪能維持基本的體面。

誰知出來才不過幾日,形勢便急轉直下。

今兒傍晚,兩人路遇“劫匪”,盤纏被搶光了不說,韓聿辰還差一點喪命。若不是身為皇子受過特訓,身上多少有點功夫,又恰好遇到另一支有專業保镖的商隊經過,主仆二人此刻恐怕早已過了奈何橋。

盯着韓聿辰将碗盤裏的飯菜吃得一粒不剩,小尹子緩緩開口:“殿下,咱們目的地明确,沿途路程對全天下人都是公開的。如此走下去,恐怕……”

韓聿辰默了片刻,緩緩放下飯碗,沉聲道:“我的身份,到底是令某些人無法安心。恐怕……只要我活着一天,這樣的‘意外’便會伴随我一天,永無寧日!”

小尹子忙安慰道:“殿下也不必過于憂心,只要到了嶺東,有陛下賞賜的家宅和護衛,有地方官作保,咱們日常小心些,沒那麽容易得手。只是這沿途……若出了事,無人應對,無人負責,恐怕是那些人最大的機會。”

“是啊……此處去嶺東,漫漫數千裏,談何容易?”韓聿辰仰頭靠向床柱,眼底是掩不住的疲憊和茫然。幸而太後不放心,把瑾萱暫時留在了宮裏。

小尹子道:“小的倒有個主意,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什麽主意?”

“嶺東靠海,咱們如今沒了馬車行李拖累,正好喬裝改扮一番,改走水路。水路比陸路更為艱險,一般人想不到,如此必能掩人耳目,安全抵達嶺東。”

“走水路要坐船。如今咱們身無分文,如何能找到船只?不識船理水性,又如何能到嶺東?”韓聿辰無力地搖了搖頭,對這個主意絲毫提不起興趣。

小尹子伸手在懷裏摸了半晌,掏出一塊小巧光潤的玉佩,低聲道:“殿下,這塊玉佩,是小人進宮前母親留給我的,個頭雖不大,但成色上好。賣了換錢,買條小些的船應該夠了。小人幼時家住東海邊,曾跟着家裏長輩駕船出海,算得上略通船理。”

韓聿辰眼中終于有了一絲光彩,一把搶過玉佩翻來覆去摩挲:“你當真會駕船?”

“小人豈敢哄騙主子?”

韓聿辰興奮道:“好!明天!明天一早,咱們就往海邊走,去買船下海。只要讓我安全到了嶺東,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不信……”

次日上午,陽光甚好,世子別院裏,韓聿申派來的貼身太監捧着一疊書信立在院子裏等着見人。

小星塞了滿嘴椰子糕,從韓君孺房裏跑出來,一見那年輕太監,腳步不由一頓,瞅着人愣了片刻,乖乖退到一邊。

陳宜清和韓君孺随後一起出來,互相見過禮,太監恭謹道:“我家主子說了,這些書信都是陳将軍親筆,留在他那邊存放不免散亂,讓小的拿來一并交給陳典樂保管,也好跟其他手跡一并收藏着,也是個念想。”

陳宜清忙伸手接了,笑道:“多謝晉王殿下,殿下考慮甚為周到,在下便收着了。敢問公公貴姓?進來喝杯茶歇歇腳再回去複命吧。”

那太監笑道:“小人姓葉,陳典樂叫我小葉子就成。小人還要趕着回去辦差,就不多叨擾兩位了!”說着拱拱手便要離開。

陳宜清也不勉強,拱手笑道:“那有勞葉公公了,既然公公有事,在下就不強留了。”

陳宜清送人出去,小星呆呆盯着葉公公的背影若有所思,連嘴裏的椰子糕都忘了嚼。韓君孺從後面走過來摸摸他的發頂,笑道:“小星,你怎麽了?”

“我……我好像想起來了……那個哥哥……就那個用糕餅送信的哥哥……”小星朝天空翻着眼睛,一副努力思索的模樣。

“怎麽了?”陳宜清正好回來,聽到小星後半句,忙蹲下身問,“你想起那個送信的哥哥了?難道是剛剛那位葉公公?”

“不,不是他。我想起來,那個哥哥,也叫什麽公公。我在宮裏禦花園遇到他那次,他也穿着跟剛才那個葉公公一模一樣的衣服,那兩個宮女姐姐好像叫他……”

韓君孺也不免急切起來:“叫他什麽?”

“嗯……好像叫他一公公?……不對不對,應該是叫……迎公公?”

“尹公公?!”陳宜清和韓君孺異口同聲喊道。

“對對,就是尹公公!”小星雙手一拍,高興地跳起來,“我剛剛看那個哥哥穿的衣服跟他一模一樣,又聽你叫那哥哥葉公公,猛然就想起來了!”小星為自己的機智興奮不已。

陳宜清默默看向韓君孺,韓君孺蹙眉道:“怎會是他?小尹子從小跟在韓聿辰身邊,是他最信賴的奴才……他為什麽要那麽做?”

陳宜清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也想不明白……說起來,他抓我那次,多少有些放水的嫌疑,我當時就覺得,脫身似乎太容易了些……”

韓君孺微微一哂:“你怎麽不說是我解救及時?”

陳宜清瞥了他一眼,輕笑道:“你再來遲些,想必也不會有事……早知如此,當時大可以試他一試。”

韓君孺瞪了他一眼,懶得理這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東西,沉吟道:“上次潘側妃那件事,我就有過懷疑,能拿到如此詳盡的記錄,只有東宮內部的人方能辦到。但我萬萬沒想到,這個東宮內奸,竟會是小尹子……他一貫被視為韓聿辰的左右手,在東宮的地位無人能及……”

陳宜清眸色一凝,低聲道:“韓聿辰這次離京……跟在他身邊的……就只有這尹公公一個人吧?”

韓君孺點點頭:“沒錯……如此看來,韓聿辰這次,恐怕到不了嶺東了……”

夜晚的東海上,一艘小型漁船正在狂風暴雨中飄搖掙紮。船艙裏,小尹子努力在船尾掌舵,韓聿辰抱着雙臂縮在角落瑟瑟發抖。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離開那間鄉野客棧,主仆二人喬裝一番,改變線路,徑直往東走,一路上果然沒再遇到“劫匪”。

在海邊弄到船之後,小尹子還細心采買了不易腐敗的糧米蔬菜裝進船艙。韓聿辰終于一改之前的頹靡,心裏眼裏又重新燃起了小小的火苗。

小尹子在岸上跟當地漁民認真打聽了航線、風向和天氣。趁天黑有夜色掩護,兩人神不知鬼不覺悄悄出海。沒想到才劃出來沒多遠,便遭遇了暴風雨,外面風高浪急,船艙裏冷得像冰窖。

韓聿辰蹙眉埋怨道:“你不是跟當地人打聽過天氣嗎?怎會偏生如此不巧?”

小尹子嗫嚅道:“殿下息怒,怪小的沒打聽清楚。可能小的找來問話的漁民,恰好經驗不足?也或者,天有不測風雲,有時候,有經驗的人也會犯錯吧?”

韓聿辰煩道:“罷了罷了,趕緊弄點東西來吃。我又冷又餓,快撐不住了。”

“是。小的已在後艙煮了蔬菜肉糜粥,這就去給殿下盛來。”

小尹子端來的粥不冷不燙,溫度正好。韓聿辰顧不上其他,“呼嚕呼嚕”一口氣喝光了一大碗,咂咂嘴道:“味道不錯,你放了不少佐料吧?再給我盛一碗來。”

小尹子接過空碗,腳步卻沒動,只定定看着他道:“殿下,放了佐料的,只此一碗,已經被您喝光了。”

韓聿辰不由一愣:“只此一碗?你煮粥只煮一碗?”話音才落,他忽覺腹中絞痛,忍不住低哼一聲道,“怎麽回事?我肚子好痛,頭也好暈,是受涼生病了嗎……小尹子,你過來扶我一下,我好難受!”

小尹子卻沒有上前,反而緩緩後退一步,雙眼一眨不眨盯着韓聿辰道:“殿下,你不必太過擔心,不會痛很久的,頂多半個時辰就沒事了。”

韓聿辰眼皮一跳,努力凝聚眸光,終于看清了此刻小尹子臉上的神情。那面色,是冰霜一樣的寒冷;那雙眼裏,是深潭一般的幽暗。

他伸出一手指着對方,咬牙道:“你……你居然……我竟沒看出……你這……叛徒……你是皇後……還是晉王派來的?”

小尹子唇角浮起一抹嘲諷:“皇後是什麽東西?晉王又是什麽東西?”

“那你……你……你究竟為何?”

小尹子雙眸一垂,靜默片刻,再擡起來時,裏面的神色已經變了,不再冷如冰霜寒潭,裏面盛着的光,甚至稱得上溫柔缱眷:“殿下,你還記得楊光,小楊子嗎?”

“……小楊子?”

“對……就是被你……亂棍打死的小楊子……”小尹子雙眸中有水光一閃而過,心底湧起的,是綿綿密密無休無止的刺痛,“他本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僅剩的一束光了……光沒了,影子只能從此沒入黑暗。”

韓聿辰突然想到什麽,悚然一驚,顫聲道:“那份……那份切結……也是你?”

“殿下還是那麽聰明……那份切結的确存在陳府,事發突然,陳旻根本顧不上轉移藏匿……只不過,你怕這事交給別人辦不放心,派我親自去了,如你所願,我也的确找到了,只不過,一直藏在自己身邊……最終物歸原主,還給人家兒子了……”

“你……你都已經知道……小楊子,他……他是陳旻派來的……”

小尹子冷冷打斷他:“那又如何?如果不是你走錯了路做錯了事,他回報給陳将軍的,自然是一封太子殿下勤勉仁德的贊書,咱們又何至于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你……你們……”韓聿辰擡起手還想問什麽,但他已經徹底沒了力氣。

小尹子不再理他,緩緩轉身出了船艙,孑然一身立于甲板上,揚起臉迎接天地間襲來的狂風暴雨。

遙遠的天際,一道閃電長長劃過,将漆黑的夜刺為兩半,一如那曾經突然闖入他視線的人,帶着耀目的光,将他黯淡的人生一分為二。一半帶着泥濘惡臭,另一半卻如春天裏最和煦溫柔的風。風過之處,他的心跟着飄搖,從此不知人間污濁為何物。

那人總是帶着笑,明明來得最晚,卻從不認生,也不露怯,整天價往他面前湊。不懂的事要刨根問底,懂得事要越俎代庖,也不管人家願不願。

東宮裏大大小小的太監,都怕自己這道太子身邊黏着的影子,唯有那人沒個正形,一見面就誇自己好看,吃了一半的糕餅也敢往人嘴邊送,不吃就各種撒嬌耍賴,軟磨硬泡。

可是,自己竟也由着讓着他……聽那人變着法兒誇自己,心裏開出一朵花,花心裏卻有個聲音低低問:“能有多好看?影子怎麽可能比光更好看?”

可是,那道光卻被一頓亂棍淹沒,被那滿心污濁、滿手泥濘的人掐滅了。從來沒有那麽痛過,也從來不曾如此恨過!從那天起,影子永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伺機複仇的幽靈。

後半夜,雨終于漸漸小了,船艙裏的人形物體已徹底僵硬。小尹子将那僵直的一大坨拖出去,毫不猶豫抛下甲板,将自己外衫也脫了,連同大碗、粥鍋一并投下去,這才調轉船頭,朝着東海邊的漁村劃去。

他要趕在天明前回去親眼看看,那裏的日出,是否真像那人說的那樣美。

這小漁船裏的構造就跟他說的一模一樣,甚至連舵杆操縱起來的手感都被描摹的一絲不差。小尹子之前騙了韓聿辰,那個從小長在東海邊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楊光。

說起小時候的事,楊光總是興奮不已,根本停不下來。他靠在身邊默默無語,卻将對方說過的每一個細節都牢牢記在了心裏。

用他最熟悉的漁船為他報了仇,那人在天堂總該安心了吧。但願生生世世,他永遠帶着那樣的笑,永遠那樣沒心沒肺對一個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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