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這是我第一次自己開車回老家,雖然一路上堵車的厲害但還是有些興奮的。兩個孩子在後座看漫畫書,本來丈夫也要一起回來的,但昨天公司臨時通知他加班,雖說項目到了流片階段就是該忙的,可難得等到五一放假,這時候讓人加班,簡直太不人性化,原定的計劃也只能作罷,只好我一個人帶孩子們回老家。對于一個人帶孩子回去看外婆,我倒是蠻樂觀的,只是外婆很是失落,昨晚打電話告訴她小梁要加班去不了了,她難過極了,說“明天初十,村裏要唱戲,他回不來就看不到了。”我安慰她,“我會拍視頻給他看。”她才嘆了氣說好。唉,外婆根本就是胳膊肘往外拐,外孫女婿比外孫女還重要!
我從後視鏡裏看着後面望不見尾的車隊,不知道要堵到什麽時候去,想了想還是先給外婆打個電話,叫她不要提早去村口等我們了。外婆已經快八十歲了,我爸媽早都勸她跟我們一起去城裏生活,但她固執得很,怎麽也勸不動。這兩年爸媽也都退休了,索性不管這件事了,兩個人不是在旅游就是在去旅游的路上,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他們幾回。于是,回家看望外婆的任務就交給了我和丈夫,但是我們工作也忙,難得回來一趟。我丈夫正凡是他姥姥姥爺帶大的,所以他哄老人很有招,每次我們一起去外婆家,車還沒停穩就聽見外婆呼喚小梁的聲音了。外婆愛聽戲,正凡也投其所好,跟着一起聽,可我是個性急的,對于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聽一會兒還可以,聽多了腦袋就開始疼了,所以外婆總撇開我和她的小梁聊得開心。
這次五一出行的人實在太多,原本3小時的車程硬是開出了5小時。下午兩點鐘才終于駛到了外婆的村上,明明打過電話了,外婆卻還是早就守在村口等着了,這次車還沒停穩,就聽見外婆高興的嗓音喊着“喬喬、琳琳!”得!反正在外婆心裏,我永遠排在最後一個。
我拉上手剎開門下車,剛一出車門便感覺外面的空氣被煮沸了似的,燙着皮膚,立馬就汗如雨下了,周身的沸水連人一起煮着,汗才揮發了,熱氣又吸回毛囊裏。南方的初夏大有捉弄人的嫌疑,前些日子一場大雨連下幾天,逼得人不得不穿毛衣,可太陽一出來就又是兩個季節了,落到泥裏的水分這下子全都蒸發出來裹在人身上,也不管你受得受不得。拉開後車門,兩個孩子歡呼着蹦下車,我囑咐道,“快去叫太婆。”喬喬和琳琳繞過車頭一把抱住外婆的大腿,兩個小孩像小燕雀似的張着嘴喊太婆,外婆笑得合不攏嘴,連連點頭稱好,又扭頭對我說,“怎麽堵車這麽久啊,我等的心都慌了。”我嘆氣道,“沒辦法,五一嘛。都叫你別在這裏等了,今天太陽這麽大,悶熱得很,你還在這等着幹嘛,我又不是不認路。”話雖這麽說,可外婆她老人家怎麽會聽我的呢?果然,外婆無視我只是問兩個孩子,“喬喬、琳琳餓不餓?太婆給你們做了好吃的,走,我們回家吃飯去。”我只好獨自拎上東西跟在外婆孩子們後面。
村裏的路窄,只夠過電瓶車的,所以汽車都得停在村口。我們拐進小巷裏,兩邊的房子都是圍了院子的,比人高的院牆裏伸出一些果樹的枝條,這個季節桑葚結的最好,小道旁也偶爾冒出一兩棵小桑葚樹,樹雖小卻也能結出果子,農村的土地到底是要肥沃些。從各家院子的大鐵門往裏望進去,都是兩根乳白的羅馬柱頂起來的小樓房,羅馬柱下是一片大陽臺,前些年農村自建房都自發的統一了風格,樓房兩側必備的還有兩塊方正的紅磚砌的花壇,玫瑰月季站在最中間,雞冠花、三色堇、叢生福祿考環繞在四周,很懂插花之道。
瘦巷裏迎面來一位大爺,黑瘦矮個子,謝了頂,穿一件藏青色的長襯衫,肩膀耷拉下來,還有點駝背,衣服在身上不成形,好像偷穿了兒子的衣裳。他看見我外婆就問,“你怎麽沒去看戲啊?”外婆說,“瑛瑛剛回來,沒工夫,我晚上去看。”大爺點點頭又道,“阿妹她們給你占了位置的。”外婆也點頭,“我跟她們講了的,我晚上去看……”大爺走遠了外婆才抿着嘴不高興的樣子說道,“這個老頭就是話多。”老太太有點小脾氣也很有趣,我笑起來,問道,“今天下午也有戲啊?”外婆解釋道,“嗯,下午兩點開臺,中午太熱了,那個戲臺在窪窪裏,不透風,我們晚上去看。”
走到家門口,我才發現外婆家似乎是大變樣了,但仔細再看,只是門前的石子路變成了水泥路。外婆說這水泥路是今年新打的,看着有一級臺階高,小時候來這裏過暑假總能看見村裏的男孩們打着赤腳,光嫩嫩的腳底板踩在石子路上,不知是藍灰色的石子太燙還是太利割得他們龇牙咧嘴,如今這水泥地不會再紮人腳了,卻也看不見小孩打赤腳了。
進到家門,外婆揭開堂中央八仙桌上的粉紅色紗帳菜罩,油光光的桌面上擺滿了菜,她介紹着自己一早起來就忙活的成果。我确實也餓極了,顧不得再念叨那些讓她少做些菜的話,拿起筷子就夾了一大塊紅燒鳜魚,吃完又誇外婆,“外婆,還是你做的鳜魚好吃,我媽就喜歡清蒸。”外婆盛了兩小碗飯,又舀了雞湯澆到米飯上,再夾一些炒蔬菜進去,端給喬喬和琳琳,才回頭對我說,“我知道你喜歡吃紅燒的,所以你每次來我都做紅燒。”我滿意地點頭,外婆又把一碗醬牛肉端到我面前,“這個牛肉要55塊錢一斤呢!”我夾了一塊吃進嘴裏,提醒道,“牛肉是發物,你要少吃。”外婆說,“我不吃哦,你們來,我才買的,我記得你小時候喜歡吃,我自己在家是不會買這個的。”我嚼着牛肉倒想不起來自己小時候是喜歡吃它的。
外婆笑着看着兩個小孩吃飯,又忙着給他們擦嘴,又一個勁地誇贊他們自己吃飯好乖。我想果然是隔代親,這隔了兩代的就更甚了。又想起爸媽,便問外婆,“我爸媽給你打過電話沒?”外婆扭頭看我,“昨天晚上你們電話剛挂斷他們就打進來了,怎麽,你給他們打了嗎?”我搖頭,賭氣說道,“他們都不想我,我也不想他們。”外婆笑我,“你還小?還說這樣的話,叫你自己兒子笑話吧?”我說,“我爸媽都多久沒回來看你呢,你也不說說他們。”外婆望着我,語重心長道,“他們這兩年才自由了,能去外面看看,喊回來幹什麽呢,這地方還沒看夠?你媽小時候就愛出門玩的,但是顧及我,她體諒我,我也要體諒她。她最小本來也該是最嬌慣的,從小嘴也最甜,你幾個阿姨都沒她滑稽,大家都喜歡逗她玩兒,都說要我把她留家裏招親,結果誰想到,就她結婚最早,中專一畢業就結婚了,也就她最孝順……”我玩笑着說,“她這兩年都不來看你,天天出去旅游,你還說她好。”外婆突然嚴厲道,“她一個禮拜至少給我打一個電話!旁的誰能做到?你這丫頭不心疼你自己的媽媽!”我吃吃笑起來,“好好好我錯了。那你也不聽她的話啊,她叫你去市裏住,你都不答應。”外婆擺手,“我不去,我一個人在這裏種點菜,快活些,去了你們那腿腳都施展不開,我不去。”
正說着,大門口過來一個人,拎着一大塑料袋的東西,還沒進門就開始喊了,“二嬸,吃飯呢?這個點是吃午飯還是夜飯啊?”看見我又笑起來,“噢,瑛瑛回來了啊。”外婆站起來看是誰,忙道,“哎呦,你怎麽來了?瑛瑛她開車回來,路上堵了幾個小時沒吃飯的。”又回頭對我說,“喊大姨。”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每次在外婆家都能見到許多不認識的親戚。我笑着站起來,喊道,“大姨。”大姨穿着舊汗衫,好像是由二藍洗成了月白,拎着東西的手臂骨頭都凸出來了,放下東西後手臂上老茶色的皮膚又立即皺着松垮下去,她眼裏是霧白色,臉上笑着面容卻不快樂,看上去比外婆還顯老态。她笑着應聲,朝裏望了望,“這是你家兩個寶貝啊,都這麽大了呀?”外婆又對着兩個孩子說道,“喬喬、琳琳,叫姨外婆。”兩個孩子怯生生的不說話,端着飯碗生怕被人搶走了似的,外婆搖頭道,“就怕喊人,跟他們媽媽小時候一樣。大的6歲了,小的4歲。”大姨只是笑,“沒見過,怕生。”說着又指了指她放在門邊的塑料袋,“我今天打了不少筍子,想你年紀大了也不得上山,這個時候又沒什麽菜可吃,我拿點過來給你,也做一道菜。”外婆連忙接過來,嘴裏哀嘆着,“唉……你們自己拿去賣錢吧,老想着我,上次就送了一大包,這次又送,我老吃你們的東西,你們也不容易……”大姨始終笑着,“哎呦,錢是掙不完的!這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話還沒說完人就已經走遠了,外婆拉着喉嚨喊,“謝謝喲!”扭頭又對我說,“她是道銀家的,夫妻兩心腸都好,她跟她家道銀兩個人天天一大清早就去山上打竹筍,回來了剝出來拿去賣,一天能賣80塊錢。”我幫外婆把那袋竹筍拿進來,掂量着真重。外婆苦笑道,“這80塊錢多難掙啊,還來給我送。”
我問,“這個大姨看起來年紀也挺大的了,怎麽還這麽拼命啊?”外婆嘆氣道,“唉,她也是命苦,兒子不争氣,兒媳婦跟人家跑了,還好留下一個小孫子,可是也不學好,職高沒畢業就跟人家出去混,晚上在街上偷電瓶車被逮住了,坐了半年勞改,放回來那天,他老子拿着安全帽把他打傷了,”外婆頓了頓,壓低聲音繼續說道,“腦袋打壞掉了。”我皺着眉完全聽不懂這故事,“啊?他自己的親兒子啊,怎麽下這麽狠的手?”外婆瞪着眼怒罵道,“你曉得他?豬得很!早些年在外面賭博欠了一屁股債,搞得大家都不敢跟他們家來往,這兩年稍微安分一點了,小孩也不争氣!不過小孩子在裏頭估計也被打得不輕,回來又給他老子那麽一頓打,就是拿着安全帽往頭上、往胸口上砸,恨不得他死!現在見了人就是癡笑。就是他兩個老的苦,還有的苦,要苦到死!唉……”
吃過飯收拾完桌子,外婆從房間拿出來兩盒學習卡片,一盒是成語,一盒是英語,她說,“我聽小超市的老板娘講,現在小孩子都用這個來學習,也能玩,也能學習,我就買了兩個。”她擺到桌子上,喬喬拿了英語單詞那盒拆開來,我瞥了一眼擺在最上面的一張,驚呼,“pua?天,這都是什麽啊?”喬喬坐在我對面,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卡片,說道,“明明是end,媽媽你不認識end!”我張了張嘴,伸手把卡片反過來再看,果然是end,一時臉紅起來。外婆和琳琳也笑起來,琳琳伸出食指在臉頰上點着,說道,“媽媽羞羞。”外婆笑出聲來,“給你兒子姑娘笑話了吧。”我聳聳鼻子,朝他們做鬼臉。
才玩笑一會兒,外婆就歇不住了,又端了小板凳到大門口,把竹筍倒在地上,拿來簸箕和一把小鐮刀,我只好也過去幫忙,只是不懂這鐮刀的作用,外婆說,“剝筍子啊,要用鐮刀把兩頭削尖了才好剝。”她說完就拿過鐮刀,先将竹筍的頭朝外,鐮刀對着竹筍中間位置往外削出去,筍頭被削開露出層層黃青色的筍皮,又把竹筍掉個頭,尾朝外,拿着鐮刀輕輕削一兩層筍皮下來,然後用筍頭的筍皮繞住食指,食指轉着圈将層層筍皮裹到食指上一下子剝了下來。“哇,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要一層一層剝呢。”我笑道。外婆削好一個遞給我,我也學着用筍皮裹住食指轉圈把筍皮剝下來,但是才剝了一個手指粗細的筍子,就覺得食指被剌的疼,于是搶過小鐮刀偷懶道,“我來削吧?”我拿着鐮刀往筍頭削了一刀,又掉個頭朝筍尾削一刀,結果把竹筍肉削去了一半……外婆見了立即啧嘴心疼道,“哎喲,你這個丫頭真是笨的傷心!”我低着頭,有點不好意思,輕聲為自己狡辯着,“我沒弄過嘛。”外婆卻說,“你從小就懵,我教你疊元寶你也學不會,小梁就比你聰明,他也跟着他外婆學的,他到今天都疊得好,你就不行。”我鼓着氣說道,“你就是偏心,小梁什麽都會,什麽都好,反正你喜歡他勝過我。”外婆聽了又笑起來,“你真還是小孩子個性,自己都當娘的人了,還争這個。小梁啊,他是個懂事體貼的人,我是喜歡他,但是哪裏能勝過你呢?”我也被自己的小脾氣逗笑,筍子實在是不會削,下手沒有輕重的,兩個孩子又吵着說要睡午覺,我只好先哄他們睡了覺,再回來認命剝筍皮。
剝筍皮是又疼手又累腰,我偶爾偷個懶,眯着眼望出去,太陽蒸煮着那雜草叢中蜿蜒着生長出去的水泥地,它越曬越白,由生蝦殼曬成了一塊燙腳的厚冰面。一位穿橘黃色花襯衫的大媽走到門口這塊厚冰面上,圓滾的身材,鄉下人出門都戴草帽,老竹竿黃的寬大帽檐,她兩手甩着走得很快,扭頭往我們這邊看過來,就有點驚喜的樣子,是電視裏喜劇笑星的臉,兩道粗眉微挑着,臉胖,笑起來有兩個酒窩,“二媽,這是瑛瑛吧?瑛瑛回來了啊?”外婆也眯眼望出去,笑着點頭,“是的,放假了回來看我的。”她也點着頭,“瑛瑛有孝心,她從小就好。”外婆問,“你去幹嘛呢?不去看戲啊?”她又蹙着眉苦惱起來,“我哪裏有工夫看戲噢,我家果果在加根那裏吊水呢,他爺爺看着的,我去接他們回來。”外婆惋惜道,“喲,怎麽搞的呀,去吊水了?”她斜着眉毛發恨地說,“還不是我那媳婦,夏天還沒到就批一大堆冰棒回來,小的哪裏知道管住嘴呢,不給吃就哭,一吃多就拉肚子了,講不信哦!不講了哦,我去接他們。”外婆朝她擺擺手,“快去吧。”
我望着她走遠,回過頭問外婆,“她是誰啊?”外婆說道,“她不就是最前頭王二毛家的嘛,她爸爸叫王二毛,伯伯叫王大毛,叔叔叫王三毛。”我哧哧笑起來,“以前的人起名字也太随意了吧?”外婆也笑得肩膀抖擻起來,“以前的人又不識字,老大就大毛,老二就二毛,好記,叫起來又順口。她叫善芬,就嫁到村上,原來她老公公老婆婆開小店的,你小時候一來就要去她家買吃的,後來兩個老的死了就不開了。”外婆說着又笑起來,好像想到什麽好玩的,“她小時候是個大舌頭,那時候就她伯伯家有浴鍋,到了要過年的時候,大家都跟他家借浴鍋洗年澡。那天我帶你媽和你幾個阿姨一起去洗,大家都在排隊,她在前面等她姐姐洗,站在門口就是碎嘴哦,一個勁地問,‘姐姐你死好了沒有?你快點死,你死好了就到我死,我死好了再到嬸嬸死……’她嬸嬸聽了直罵她,‘大過年的就死死死!’氣的澡也沒洗就家去了。”我捧腹大笑起來,“她現在還好啊,沒有大舌頭了。”外婆嗔笑道,“那是小時候嘛,現在都老了,還大舌頭,叫人家笑話吧?”說着又回憶道,“還有一年過年,我帶着四姐妹還是去她伯伯家洗浴鍋,冬天天黑的早,那時候也沒有路燈,就靠月亮照着,那天天氣也不好,洗完澡出來月亮也沒有,黑燈瞎火的,我們幾個牽着手走成一排,你大阿姨走中間,她一腳踩進小水潭裏,一個帶一個,大家一連串都倒下去,爬起來的時候滿臉都是泥巴。那時候都是泥巴路,下點雨就全是小水潭,一個兩個都成了泥猴子……”說完她笑着,又擡手擦了擦眼睛。
我邊笑着邊賣力地剝着竹筍,外婆又道,“晚上6點開始唱歌跳舞,我們一會兒早點去占位置,到7點唱戲。”我驚訝這鄉下地方的戲臺上還有唱歌跳舞呢?搞演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