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無聲
無聲
“線人已就位。”
各處蹲點的警員們聽見對講機裏隊長黎麥的聲音。
“事成請大家吃飯。”
衆人打起精神,瞪大眼珠仔細盯着那個畫着彩虹小馬的建築。
因為黎麥已經死盯着了,禾琦則可以望着茶色車窗外;
車邊有三兩孩子歡呼着跑過去,家長緊跟在後面。再遠一點,是滿載着栩栩如生的真人扮演的卡通人物的游行小火車。這種天氣待在皮套裏的演員們,應該比悶在車裏的她們也好不到哪去。
最後她轉回視線,猶豫地對黎麥的背影開口:
“隊長,這種場合……一旦有個萬一,影響到了普通市民,甚至不小心牽扯到孩子,媒體添油加醋地報道,輿論一上來……”
黎麥頭也不回,雙眼貼着望遠鏡,鏡頭抵在車窗上,一動不動;
皮質的槍套背帶箍着她的襯衫,汗濕的襯衫貼在她肌肉鼓脹、骨骼突出的背上。
而與緊繃的肢體相反,她話音帶着些使人輕松的爽朗說:“別去想那些萬一,多想等會兒抓到了人怎麽審。再說你怕什麽,有什麽事我全權負責。”
“就是因為你會攬下所有責任。”禾琦嘆氣。
黎麥的警銜對于她的年紀來說有些高了,但她德能配位,能力出衆,為人處世挑不出錯。
在外人看來她陽光健氣,能力突出,素質過硬,是前途一片光明的明星警探。
禾琦一來就能跟在她左右學習,自覺是中了彩票。
Advertisement
但即使作為邊緣新人,來的這半年她也看出了些警局的形勢。
就像她注意到剛剛黎麥沒有她說得那麽風輕雲淡——她那頭濃密的黑色短發,這半天被她時不時焦慮擡起的手抓得糟亂。
固然民衆信任她,同事們都喜歡她,即使是與黎麥處于競争位置的同事,也沒法讨厭她。問題在于,上面的領導很少有喜歡她的。
因為黎麥圓融的處世和體諒她人的範圍,絕不包括妥協于黑惡勢力和政治踢皮球。
她是個孤兒,沒有一點背景。
她很出風頭,挺多人盯着她。
這案件花了黎麥無數時間精力,這次抓捕醞釀了很久,不得不說有些冒進,但也沒別的更好的辦法。
交易敏感,目标過于謹慎,地點非常特殊,為此黎麥借來了不少警員,出了什麽事很容易被借題發揮。
假如真的像禾琦說的那樣,波及到了無辜群衆,她一直緊咬不舍的那個組織借機搞臭她的名聲,讓警界放棄她。失去了民衆愛戴和警察光環,黎麥的下場——
“你啊,”黎麥好像聽到了禾琦心聲一般,突然笑着說,“挺聰明一小姑娘,就是想事情太悲觀。”
“哪是我悲觀啊?”禾琦心頭一酸,“是現實就是如此嚴峻。”
盡管黎麥沒大她多少,她也是真心把黎麥當老師,感謝她平日的傾囊相授,敬重她的人品和信仰。
“你幾乎是孤身拿着小刀,在對抗龐然巨獸。”
黎麥沒回她話。
那個組織根深蒂固,其前身與這座城市淵源頗深,十幾年前它全盛時期雄踞于此,幹預一整塊片地區的選舉,然而借着政治東風洗白上岸失敗,如今随着時代變遷愈發沒落。
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個組織依舊潛藏于這座城市的暗面,明面上的有律所、醫院、工廠……暗處則有高利貸、人口買賣、器官交易……不一而足。
本城十起涉及□□沖突的謀殺,八起背後都有它的影子。
時間分秒過去,黎麥在耳機裏只聽到些活動的聲響,倒水似的水流聲,喝水吞咽的咕咚聲,塑料被揉皺的聲音。線人除了最開始清嗓子似的哼了哼,再沒出聲了。
黎麥擡腕看表,已過去半小時,十分鐘前跟線人接頭的人就該出現了。
她對着能接到線人攜帶設備的麥克風問了幾句,如石沉大海。
“怎麽都沒回應?……是不是出什麽事了?讓我去看看吧。”禾琦很有眼色地提出。“我裝成服務人員去看看情況。你上過報紙會被認出來。”
黎麥思忖片刻,覺得可行,也就點了頭。
“一定小心。”
“我會随機應變的。”
禾琦披上園區的工作服去了之後,黎麥叫後門的同事加倍留意。
但沒多久,禾琦如夢初醒的聲音從對講機裏傳來——
“隊長……線人死了。”
禾琦在和同事封場,保護第一案發現場。
現場勘探人員和血跡鑒定專家都還在路上。
黎麥套着鞋套,繞着屍體和血泊在這間空調冷氣很足的屋子裏來回轉悠。
她本來一身熱汗,現在則渾身發冷,卻也注意不到這些了。
她深着呼吸,手掌蓋着自己的額頭,仿佛這樣能安定自己的心情,漆黑的眼睛全神貫注地四處巡視,很少眨動。
牆面和地毯上的痕跡很好分辨;
想必線人正對正門,背對琳琅滿目的玻璃櫃,坐在靠牆的椅子上。兇手的利刃自後穿過他的心髒,幾乎是同時抽出,刺穿他的太陽穴。在血液和腦漿尚未大幅噴出便撤身後退,所以血液呈自然抛灑狀,沒有被遮擋,也就是沒怎麽濺到兇手身上。
水流的聲音大概就是這麽來的。
黎麥以為的清嗓子,則很有可能是兇手悄無聲息出現,從後捂住線人的嘴并用刀刺進其心髒時他短促的哽咽。
“肯定是先刺心髒……而且巧妙地避開了骨頭……”
至于塑料揉皺的聲音,黎麥沒看見附近有塑料制品,猜測是兇手穿了一次性的塑料衣。
在門外套上一層輕薄的塑料,殺完人脫下揉成一團揣起來,走出門外,與旁邊衣服上沒沾半點血的大人孩子一樣幹淨。
而她就在耳機這端,見證了那個斯文而老辣的殺手完成了一場從容寂靜的殺戮。
行兇者那樣駕輕就熟,受害者應該毫無痛苦就咽了氣。只有黎麥在活受罪。
線人上有老下有小,黎麥勸服他做正确的事,卻也讓他走上了絕路。
追查了半年,擺出這麽大陣仗,眼看勝利在望,結果功敗垂成。
更辜負了露易絲……賬本肯定是被拿走了……
注意到身後傳來禾琦急促的腳步聲,黎麥放下手,順帶抹了把臉,若無其事地看過去。
“後門——”
禾琦對上黎麥的視線,莫名一愣,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總感覺,向來無堅不摧的隊長好像産生了一絲裂縫。
“什麽?”
禾琦回神,明明隊長還是那麽可靠專業、冷靜鎮定,她也得專注于工作才行。
“後門雖然有監控,但附件所有監控都沒接電源。”
黎麥并不意外。
這間賣卡通周邊的精品屋根本沒有正常顧客會光顧,因為标價高昂,實際物品異常廉價、粗制濫造,根本用途是讓那些欠了高利貸的人來買,好做假賬。
“蹲守的人都說沒看到有人進出。”禾琦說,“而且線人照我們囑咐,應該是鎖着後門的,那兇手還能穿牆隐身不成?”
黎麥皺眉想了想,走到後門外,被太陽晃得眯起眼睛。
警戒線內,四周只有刑事相關專業人員在走動。有路人在線外張望看熱鬧,其中一個姑娘穿着卡通人物皮套,抱着它的頭,頭發粘着汗津津的臉,在呆望這邊。
她盯着那姑娘懷裏一臉開朗的鴨頭,想到什麽,叫禾琦去把那個五顏六色的卡通小火車的列車員找來。
很快找來了,小火車的司機是個戴眼鏡的男孩,黎麥問他:“火車多久一趟?上面有行車記錄儀沒有?”
“午後會接連繞場三周,走一圈大概十五分鐘。沒有監控之類的拍攝設備。”
“那它會經過這兒……”黎麥比劃後門,“和那輛車之間嗎?”
“嗯,會的。”
看來就是借它掩護。
所有人重點都在等待前門将要來的人。後門鎖着。加上太陽大,天氣熱,到處都是尖叫的孩子和大喊的家長,蹲守後門的警員浮躁走神,沒注意到也是情有可原。
極強的反偵察意識,利落的殺人手法,而是是慣犯。因為這個手法的死者,已經是黎麥所知道的第三個了。
今天則是她離那個連環殺手最近的一次。
“你有沒有看到什麽讓你印象深刻的人?”黎麥按照自己推測的形象,引導列車員回想。“成年,獨身,沉默寡言。”
這樣的人在這樣合家歡的場合應該是比較顯眼的。
“有個戴鴨舌帽的高個女人……但她未必是你們要找的人,就是你說印象深刻我一下子就想到她了!”
他慌亂地解釋,說到這不太想說了,但黎麥盯着他,他又沒法不繼續說。
“最後一圈開回去時的一晃而過,穿得挺青春的,倒像個長得很高的大孩子。鴨舌帽下壓着的頭發應該不短,是紮起來的,顏色黑中泛金,發質不大好,像是營養不良,露出的下颌線挺好看,讓我一眼看過去就印象挺深。”
黎麥謝過他,回身發現不知何時禾琦在身後了,一臉愁悶和無聊。
“明顯那是人家的一見鐘情,你可別把當成罪犯側寫了。”
“好歹是條線索。”
黎麥看她這麽閑的樣子,正好:“你去查一下昨晚到現在,在本城範圍還有沒有謀殺案,死者有頭心髒兩處致命傷。”
禾琦領命就去了,沒問為什麽,她能猜到黎麥這麽做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