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微妙
微妙
瑪歌。
她心中默念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打開家門,把滿滿當當的超市袋子放上鞋櫃,邊換鞋邊想晚上做什麽菜。
沒什麽想吃的,她對食物的欲望和對探索他人的欲望一樣淡泊。
那個說自己叫黎麥的女人禮貌地管她要號碼,說想要和她認識一下,交個朋友,她拒絕了。
不止因為黎麥是警察。
即便她不大看報紙,也不清楚黎麥是帶領衆多警員包圍在精品屋外的警官,僅僅素昧平生的話,她也不會交那樣一個朋友。
她從沒有過朋友,人也只分為見過和沒見過,認識和不認識,殺和不殺。
這種分類法,也許是出于殺手這份工作,她沒有深究過。
反正她被動選擇的這份職業沒有不讓她交朋友,也沒有不方便。度過了訓練時期,進入任務階段訓練自主進行,自己的時間很多。做任務不占什麽時間,畢竟最多的一年也就十多單。
而通過完成度,組織會給她們這些豢養的殺手評級,以配合難度挑選合适的人去解決。
瑪歌不大清楚自己屬于哪一級,也不感興趣。
她體感每次的工作都還挺簡單,雖然剛完成的精品屋那單不算,準備了一番也順利完成了,不過總體還是上一單令她印象深刻些。
因為殺的人她認識。
這世上她能稱之為認識的也沒有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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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店的大廳,她意外碰見了目标,她竟主動與她搭話。
她叫她瑪歌,然後自我介紹說,我叫蘇拉,記得嗎?曾經孤兒院院長對那些沒有名字的孩子,都是從各種食物的品牌中取字——你是紅酒,我是芝士。你那個品牌酒莊還在,我的廠家應該都換了包裝,誰知道。反正,我雖然喜歡芝士,但那也改變不了這名字草率的事實,現在我叫露易絲。
她隐約記起了曾經叫蘇拉、現在叫露易絲這個人,她跟小時候長得很像。
但瑪歌這個名字對她仍然很陌生,似乎從沒用過一般。
她不明白露易絲看到她為什麽這麽開心,于是就這麽問了。
露易絲完全體諒她的不在狀況,說,這麽多年過去不記得也是難免。但我忘不了你,不打一分折扣地記你的好。
盡管你對誰都很好,就連剛進來的孩子都當親人一樣照顧。
我總想你這樣的好人現在過得怎樣呢?看你的眼睛,你好像完全沒變。無論如何,我都願意作為你的朋友支持你。
她忘記自己當時說什麽應付了過去,目送露易絲上樓,等另一個目标也上去。
她一樣樣從袋中拿出食品,分門別類放進冰箱。
關上冰箱門時,她注意到随手放到冰箱邊的一瓶紅酒,她對着它發愣。
瑪歌——
當時黎麥問她叫什麽名字,她并沒有記起露易絲喚她的那一聲聲親切友善的瑪歌,不知為何,卻對露易絲關于她名字由來的解釋格外記憶猶新。
于是她回想起這瓶完成任務後買回來,一直放在那的紅酒。
然後仿佛給自己取一個新的名字一樣,從紅色的液體中打撈起一筆一劃。
是從什麽時候丢掉這個名字的,瑪歌也忘記了。
她能很快記住目标的日程表、城市街道線路……所以可以說她的記性是有選擇性的好,這種選擇标準讓她自己也捉摸不透。
認真回想,大概是七八歲,孤兒院易主開始,她變得只有編號。
而結束培訓至今已有段年月,就連編號都模糊了。
她拿了那瓶紅酒和罐裝番茄,決定晚上吃意大利肉醬面。
熬煮蒸發的水汽袅袅上升,她心情平靜地看着鍋中濃稠的血紅色咕嘟嘟冒泡,視線無目的地落在一旁的芝士包裝上。
兩個目标都上了樓之後,她裝作客房服務,對着來開門的露易絲的左胸開槍,她倒地後,她對着頭補了一槍,因為還要立即殺裏面的男人,她徑直跨過她,沒有留意她的樣子。
最後從窗離開時,她回頭看了一眼躺在血泊的兩個人。
以往完成任務後她從不回頭。
血比罐裝番茄的汁水黯淡稀薄得多。
突然聽到一點動靜。
她辨認了一下,便關了燃氣竈的火,去到客廳。
動靜的源頭是客廳窗外飛旋着的灰影。
那只在殘陽血紅的光線中撲騰翅膀的鴿子,落到了陽臺上。
灰鴿一點不怕人地鑽進大敞的窗子,跳到來到窗邊的瑪歌手上。
她從它鮮紅腳爪上精巧的信筒中取出紙條。
這是一封微縮加密信。
她放了鴿子,取放大鏡細細看過,确認格式無誤,暗號都對的上。
不管密鑰破譯出的任務內容是什麽,她都得着手準備了。
密信的暗號獨一無二,只有她的直屬上司知道。
這種形式的命令,除非接到解除這個命令的加密信,不然即使是直屬上司本人其她形式的命令也不予聽從,執行高于一切。
但她很難不注意到,這是她兩次任務間隔最短的一次。
一般上面都會考慮到影響,不會密集地讓同一個殺手接連出任務。有擅長把謀殺做成意外的同事,還有精通下毒的同事,而她通常直來直去,接到的任務也通常都比較緊急。
這次的任務又尤為緊急,連準備的時間都幾乎沒有,屬實棘手,其中的要求更是聞所未聞,幾乎不可能速戰速決。
……
時值盛夏,路上耽擱那陣兒,冰咖啡拎回警局已經成溫的了。
盡管如此,禾琦得到這樣一杯溫冰咖啡,依然感到受寵若驚。
下午天忽然陰下來。禾琦看了許久兒童樂園出入口監控,還有驗屍報告,依然沒有頭緒。
“隊長,這種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的連環殺手,每次都是準備萬全來的,但與随機挑選受害者的反社會殺手不同,她是聽命于人。想要逮到她,最有效的還是得知她的下一個目标……這也是有可能的吧?”
“嗯。一開始我就嘗試整理這個組織的關系,但這個組織的成員龐雜地分散在各個領域,有的甚至沒有明面上的利害關系。”
“那都不是一個公司的,他們靠什麽維系在一起呢?”
“宗教和慈善活動。”
露易絲收集的情報和調查富商案獲得的那些資料讓黎麥摸到了些組織運作的門路。
“他們借此維系關系,共同洗錢、避稅。沒有證據,但很可信的一個消息是,那些暗地裏進行的宗教活動與邪'教慶典無異。他們會喝少女的血,吃兒童,實施各種淫行……一群靠邪惡凝聚在一起的披着人皮的惡魔。”
室內雖然陰涼了下來,禾琦還是一身熱汗,聽到這打了個寒噤。
雨前的空氣本就讓人胸口發悶,對着面目全非屍體都能啃下煎餅果子的她,忽然想吐。
屍體再惡心都是一種自然現象,而那些,是突破下限的活生生的扭曲。
說他們是禽獸,自然界也絕不會有這樣用惡心行為來保持亢奮和團結的變态,這樣踐踏一切智慧和精神的下賤。
他們是毒瘤,糟踐空氣的反自然也反社會的天理不容的賤貨,卻還能積聚擁有大量資源,唯我獨尊地橫行無忌。
再往深處想,甚至讓人不禁懷疑能容忍這堆毒瘤的社會,也早已經病入膏肓、行将就木,搖搖欲墜。
“禾琦,幫我把檢察官案和露易絲案的卷宗幫我找出來。”
黎麥似乎想到了什麽,振奮的話音讓禾琦回了神,她愣愣點頭,就去了。
再次翻看檢察官酒後遇刺的照片,法醫鑒定受害者只有左胸受到一道足以致命的穿刺。但這個受害人天生心髒異位,因此是失血死亡。
檢察官平滑的傷口照片,對比露易絲案的兩位死者,還有線人的致命傷創口照片,黎麥有了個想法。
也許檢察官的死也是那個殺手做的。
通過看報紙,或者其它什麽途徑,她發現她的獵物沒有被一刀斃命,而是流了幾個小時的血才死。
于是出于差點失手的後怕,還是某種一定要讓目标立即咽氣的信條,往後犯案她都會在頭上補一下,确定對方死得不能再死……
突然覺得還有點可愛。
這個念頭出現在黎麥腦海,她立馬內心譴責自己變态。
黎麥提了提衣襟,好讓空氣透進去,轉去證物室找露易絲案的那只錄音筆。
當初酒店槍殺案查了一大圈,實在沒有線索,黎麥回頭才在酒店床頭木板暗層找到露易絲藏的錄音筆。
裏面存有不少重要信息,極大幫助黎麥對組織加深了解,但對破獲酒店槍殺案沒什麽用。
黎麥深呼吸了一下,預備再聽一遍;
門鈴響,有道聲音說了什麽。酒店房間很大,床頭的錄音筆沒能錄到。
而且露易絲開門後是被安裝了消音'器的槍的子彈打中,即刻斃命,因此聲音不大。
露易絲中槍倒地的悶響驚動了裏面剛洗完澡的男人,很快男人也被槍殺了。殺手全程都是安靜的。
假使能夠目睹她的殺人現場,想必會是一出編排完美極具觀賞性的啞劇。黎麥當時第一感想只有這個。
但現在,結合案情重新去看,黎麥有了新的發現。
她剛放好錄音筆,門外設置了免打擾(她們接到報案趕到現場時這是樣的),響鈴第一下時她煩躁地啧了一聲。
這是尚未從組織中層的那個男人套到情報的時刻,要睡那個醜男人,她心情極差。
響鈴第二下同時伴随那道模糊的,大概是“客房服務”的聲音,她就去開門了。
常理來說,可以直接喊一聲“不需要!”,或拿起床頭她身旁的座機電話,讓前臺處理。
但她腳步輕快地趿着拖鞋去開了門。
如果這麽解釋就說得通了:她認出了殺手的聲音,願意見她,甚至信任她。
黎麥隔着證物袋捏緊了錄音筆,腦中盤旋着那串號碼。
雖然沒從瑪歌本人那裏要到電話,但幸好那位老婦人沒走遠,黎麥拐過街角追上去,從她那獲得了瑪歌的號碼。
追到老婦人那兒去未免也太熱切了些,黎麥往常不會做出這種事,但她有種很微妙的感覺。
對瑪歌這個人,還有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