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巧合
巧合
黎麥剛進孤兒院不久就被領養了,當時五歲,距今二十一年,依稀記得隔壁床的姐姐挺照顧自己,但沒來得及多做交往,名字似乎就叫瑪歌。
努力回想,黎麥能夠記起同班大部分孩子的名字(一共就兩個班,按年紀分成大班和小班),但臉記不清了。
記得臉,跟名字也難以對上號。
高個,黑中泛金的特征符合那個樂園列車長的描述,出現在犯罪現場的人;
名字像孤兒院的姐姐,露易絲認識的人。
巧合接連碰撞巧合,就是必然的天意了。
但當時孤兒院沒有一臺電腦,如今孤兒院早已易主改建,二十年前院裏的孩子檔案也肯定難以尋得。
黎麥拿起外套,跟禾琦說了一聲,便獨自出去了。開的自己的車,去找當年孤兒院學堂給她們上課的老師。
黎麥十八歲那年,本就年事已高的雙親接連病逝,痛苦與迷茫之中,她鬼使神差回了一趟孤兒院,發現早已易主,物是人非。
孤兒院易主的十年後也拆掉了,不遠處的小基督教會還在。老師在孤兒院易主時就被解聘了,在那個教會做着一份薪水微薄的差事。
幾經打聽找到她,聊了聊,給了黎麥些安慰,于是她們這幾年一直保持着聯系。
如今去找她,她年事已高,也不會記得什麽,但當年學校的畢業照她或許留着。
老師一輩子在溫飽邊緣,潛心信主,晚年更是閉門不出。她只要活着,黎麥來她家就肯定能見到她。
這次來,黎麥發現老師狹小的家裏多了一只缺少左前肢的長毛玳瑁貓。
老師拿來相冊,黎麥很快翻到了那張班級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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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張過度曝光的慘白小臉看過去,黎麥的目光停留在自己那小小身影旁邊的一個人影上,因不常修剪而頗長的頭發帶着自然的卷度,即使像素不清晰,她的面貌也透出一股溫良。
“就是瑪歌……”
黎麥清楚地記起來了,她的床位被分配在瑪歌左邊,瑪歌右邊一簾之隔,女生床位第一個好像就是蘇拉。
老師看着幾十年前的照片,仿佛看着一片鎖着過去的幽魂的牢籠,她想起了很多事,指着其中一個身影唏噓不已:
“這個孩子,我的班長尤裏,兩個班最大的孩子,跟你剛才說的瑪歌都是天生的淺色頭發,這兩個孩子都是最聽話、懂得為老師分憂的好孩子……尤裏進了監獄了。”
“您聽誰說的?”
“他寫信告訴我的。讓我去他住的地方喂貓最後一頓,然後把貓放了。”老師輕拍盤在她膝上的貓。“我去一看,這家夥是個小三腳貓,到外面流浪怎麽活得下去,就帶回家養了。”
“那您……知道他在哪個監獄嗎?”
信上沒說,老師不知道。
黎麥打電話讓禾琦在電腦上的檔案庫裏搜索。
驅車到了城中唯一一所監獄時,禾琦查到了尤裏的資料發給了黎麥。
倒賣違禁藥物,非法放貸,謀殺兩人,前年宣判的死刑犯,黎麥沒有預約,輕易是不讓見的,即使黎麥是警察。
不過黎麥略施小計還是見到了人。
黎麥沒有抱有很大希望尤裏能向自己袒露什麽,反而是這樣,她能夠輕松地與尤裏對話。
尤裏也才不到四十,卻憔悴蒼老,整個人猶如行屍走肉。
即使黎麥說明自己不是以警察的身份,而是熟人的身份來與他敘舊,尤裏放下了些許敵意,但仍舊保持着沉默。
黎麥和緩地同她講自己如何得知他在這裏,老師把貓接過來養的事。
老師養得很好,據說比在尤裏那胖了一圈;
黎麥還講了這一年對組織的追查,說到露易絲的遺憾辭世。
“蘇拉她……”
尤裏眉頭緊蹙,因忍耐着什麽而渾身哆嗦。
他曾經暗暗戀慕着她,至今沒能忘記那種感覺。
純粹地愛一個人、希望她過得好的那種美好的感覺,在他整個人生都變得愈發稀有。
因此徹底破碎時還是讓他死寂的心疼痛不已。
“你被領養之後,她就被領養了。你們走了之後,再沒有孩子能走出那裏了。可到最後,我們所有人,怎麽還是折在同一個泥潭裏了……”
他哭了,鐐铐所縛的手扒着面前的桌子,整個人抽風一樣地顫抖着,聲嘶力竭,哭得像個受了無盡委屈的孩子。
然後他說明了他所知的一切。
回到警局,警司佘晴找來:“你這些天都在幹什麽?連我的關系都敢借,你怎麽就敢保證典獄長給我打電話向我求證,我會給你圓謊啊?”
黎麥垂下頭笑笑。
“怎麽了?”
盡管黎麥盡力掩飾,也很難不發現她有些失魂落魄。佘晴本就沒有正經生氣,見總是積極昂揚精神飽滿的黎麥這樣低落,更無心追究了。
黎麥搖搖頭。
“有線索了。”
其他領導總是嘴上說青睐黎麥的能力、欣賞黎麥的勇氣,決策上完全兩樣。
而佘晴雖然總是嚴肅地板着一張臉,方圓臉膛還有點像她早已去世的養母,行動上,她對黎麥卻是照顧。是唯一較為支持黎麥追查這個組織的領導了。
也因此,才打了一場敗仗的黎麥面對她是有點羞愧的,想要多少拿出成果讓佘晴相信自己的支持是沒錯的、有希望的。
黎麥便把得到那個名字告訴了佘晴。
喬瑟夫。
黎麥從尤裏那得到的名字。
在此之前這個名字就徘徊在她推測的高層名單上。
本城的銀行家,一個頗愛吹噓出風頭,自稱有古羅馬貴族遺留血統的紅發禿頂肥佬,用了些讓人眼花缭亂的商業手段遮掩了孤兒院易主之後落到他手上的事實。
将孤兒院的孩子,還有後續拐帶來的孩子(也有還不起高利貸的人家送來的孩子),按照天姿分成兩批,訓練為殺手或高級性工作者。
前者用于幫他自己和狼狽為奸的同僚鏟除異己、毀滅不利證據;後者用于讨好逢迎高官朋友、套取情報、制造醜聞。
尤裏起初是殺手,但沒出幾次任務,就退居殺手評級和頒布、驗收任務等事務的邊緣工作。然後出了點事,他被推出去頂包。
尤裏、瑪歌她們經歷了什麽,露易絲不知道,她知道了肯定也會像黎麥一樣深感難過。
養母父去世,狀态不好警校落榜,黎麥還曾哀嘆自己命途多舛、時運不濟,然而在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城市,被她抛諸遺忘深淵的孤兒院的角落,那群身處煉獄的孩子現在才被她看見。
命運對她有多眷顧,就對她們就有多無情。
黎麥生平首次發現自己是如此幸運,也是如此不幸。
只要那種厄運存在,她就不該保持無知,慶幸于自己與之擦肩而過。
她想自己餘生都不可能有自以為高尚的時刻了,那種身為警察伸張正義的榮譽感從此不複存在了。
她痛恨自己從前的渾然不覺,感到江流一般無法斬斷截止的羞恥和罪惡——
連露易絲都溺斃于其中,只有她獲救了。
只有她在呼吸,在陽光下亮堂地活着。
向佘晴做完報告後,黎麥回自己辦公室,眼睛盯着陰天中的天花板上黯淡的燈管,還有帶着模糊影子悠悠旋轉的風扇葉,獨自呆坐了許久。
還在看監控的禾琦,偏頭透過門上的玻璃能看到她一點側影。
總給她穩固之感的黎麥,越來越像一座臨近雪崩的雪山。
想安慰她,又直覺最好不要打擾她。
太陽将要熄滅于天際。
半小時前就到點下班了,但監控還剩一點,雖然看完也沒什麽收獲。禾琦抻了個很占空間的懶腰,黎麥推門出來,門差點撞到她。
“這麽霸道,中午請了咖啡還攔路?”
“我哪有攔路……”
黎麥調侃的語氣一如往常,她仰望她沒有一絲陰影的笑臉,心下稍安,轉而委委屈屈地賣慘。
“看了一下午監控眼睛都要老花了。”
“那就下班去吃點補眼睛的吧。”
“隊長請客?”
“美得你。”
禾琦下班的速度比什麽都快,黎麥還在猶豫去吃什麽的當,她就不見了。
黎麥想了想,沒有卸下配槍。走出辦公大樓,找了個清淨的角落,拿出手機按下瑪歌的號碼。
她手指停留在撥號鍵上面;
打過去,又能說點什麽?
先解釋怎麽得來的號碼,然後……勸她自首?怎麽可能。
設套抓她?卑鄙且未必行得通。再說這通電話也未必能打通,還是打打試試,看會不會通。
越緊張,思維越繁雜,她行動的理由反而越草率。
總之,黎麥撥了過去。
接通了。
“你好,我是黎麥……”
剛才接通的電話那邊人聲喧鬧,黎麥一瞬忘了要說什麽。
對了,先解釋怎麽拿到的號碼,再見機探探口風。
“中午我們見過的,抱歉我——”
盲音響起。
黎麥沒有嘗試再打。再打估計也是關機。
回家路上,黎麥食不知味地吃了點東西。
吃飯時在本地新聞網刷到對一棟豪宅的報道。房主度假歸來入住,巧的是房主正是喬瑟夫。
黎麥幾乎沒有糾結,就決定去親眼看看那棟豪宅,拜訪那位銀行家。
好在家裏沒人,常年忙于查案,曾經的朋友也很少聯系了,黎麥可以随時做任何決定,業餘時間的行程都沒有不方便。
太陽避開了城市,光芒尚有留存,盛夏夜晚的爽朗氣息漸漸吹拂在大地上,風中裹挾了雨絲。
路燈盞盞亮起,把一部分街道和綠化帶照成不同的顏色。
在昏暗的自然光線中亮起的人工燈源,常會給黎麥一種靜谧的感覺。
即使鎢絲燈的時代早已過去,她還會想象盛放出這樣讓人安心的光亮的燈罩下有什麽在默默燃燒。
跟着導航走,穿過層層疊疊的平房和老舊低矮的樓房。
而從醜陋街區進到喬瑟夫豪宅所在的寬敞美觀的街區,黎麥不禁有股憤恨之情。
因為她沒法不去想這樣優雅的環境是用怎樣的財富換來的,而喬瑟夫的財富又是踐踏着多少人的血肉得來的。
雨漸漸下大,正門是大開着的,整座浸在暗紫色的空氣、蒙受碩大雨點拍擊的豪宅只有幾間房亮着燈。
黎麥狐疑地将車開進大門,在別墅前的草坪上看到一頭死掉的老虎。
她後脊一涼,冒着雨下車,沖進室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