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暴雨

暴雨

這間老舊公寓勝在地段清淨,隔音并不好,雨水在樓體外的排水鋼管中刷刷而下,偶爾發出叮咚聲。

巫桦偏頭,怔怔望着電腦側後的窗,木頭窗框上的漆有着絲絲裂紋,有年頭的玻璃也給人薄脆之感。

窗外漆黑一片,雨點密集地打在上面,她的影子随着雨水的一層層沖刷若隐若現。

平常巫桦從不管氣候晴陰,她自己的心情就夠陰晴不定了,借自然天光打字的時候也不多,但往電腦前一坐,巫桦除了屏幕上的文檔,哪哪都看不夠。

不僅注意到了萬年不掃的地上的灰土,杯壁內洗不淨的咖啡漬,甚至去把衣櫃裏的衣服疊了,回來文檔還是那幾行猶猶豫豫、參差不齊的句子。

大約還有十章就要完結,結束連載,讀者催的越兇,巫桦越犯難。

大概是她的完美主義在作祟,想要盡善盡美拔高全文的絕佳收官,以苛刻的标準去看,自然已經落筆的每一行字都不順眼。

而且她總疑心落了什麽,哪個人物線索沒着落,伏筆忘記回收……腦子裏一直在琢磨,手卻是一個字都寫不出了。

閑到最後,連想都不想了。久而久之,巫桦都總結出了規律,每當寫到全文絕無僅有的重頭戲,或是面臨完結,自己都會進行掃除。

她擦着碗櫥,聽着外面隐約的雨聲,無聊得絕望。

恐怖襲擊,生化危機,地震……什麽都好,趕緊發生點什麽。不過家裏來電話之類只倒黴她一個的就免了。

畢竟她瘋狂而迫切地渴望那些猛然颠覆這整個生活的事件,為的就是順理成章地逃避手頭遲早要做的事,逃避緊咬人不放的明日。

投淨抹布,給屋裏外每一個垃圾桶換好垃圾袋,巫桦把垃圾集中裝進一個大袋子,放到門口,預備明天下樓覓食時扔。

巫桦才背過去,立馬又轉過來,穿上那雙一點不防水的鞋,提起垃圾就開門往外走。

即便雨聲愈發盛大,雨絲把天地織成一片,她依然沒帶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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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扔垃圾淋淋雨,回來又可以用洗衣服來浪費生命了。

租的房子在老城區也算位置偏僻,從巷子出去到能過車的大路,拐角的垃圾站十天半個月都裝不滿,附近沒車也沒人,治安當然就沒什麽不好。

排水系統很爛,地勢低些的地方這種雨天積水都能沒小腿,巫桦的住所地勢高,路面只有少數幾個不平的水窪,綠化倒是野蠻生長。

她到垃圾站的最短距離,有從花壇到碎裂的地磚間長出的一大捧雜草擋路,趟過去是不可能的。

不止草汁蟲子擾人,有些住戶懶得繞路,過來就把垃圾往那邊一抛,不顧湯湯水水抛灑在草叢間,扔進草叢懶得管的也有。

巫桦從家到巷口幾百米被澆了個透,四下無人,她逢水泊就踩,感到發洩的痛快,還有回歸童年一般的快樂。

最後繞開草叢把沉重的垃圾放進去,巫桦回身見那一大捧草肆無忌憚地在雨中搖顫,她驀地升起一個念頭……直接踩倒它們又如何?

她走近那蓬草,将要下腳時,聽見後面被積水放大了的腳步聲。

有人過來了,巫桦當即放棄了,還是繞路回去。

草叢發出一絲輕微的震動。

跟蒙受風雨的韻律有異,不等巫桦反應裏面藏着什麽,她整個身體都失去了控制,撞進了與草地截然不同的東西。

巫桦腦子停轉,渾身僵硬,瞪大眼睛,嘴下意識張開,尖叫沒有突破喉嚨,一下子就連同下半張臉都被濕熱又厚重的東西蓋住,脖子一涼。

電光火石間她弄明白了自己身後是一個人的胸膛,那抵着她脖子動脈的東西寒徹骨髓,雖然感覺不到痛,但肯定是流血了。

她手腳冰涼發麻,這是來真的。

而且巫桦直覺事情性質跟搶劫圖財不同,就算不管肅殺的氣氛,此人捂着她的嘴,刀架在她脖子上一動不動,目的絕不會是搶錢,挾持自己的這人是個亡命徒,在躲什麽。

“瑪歌——”

一道女聲穿過雨幕傳來,微弱而疲憊。

巫桦想起自己剛聽到的腳步聲,現在聽着反而遠了。

那道喊聲一出,她發覺身後挾持自己的人一顫,無疑就是在躲那個人。

子彈擦着瑪歌的側腹過去,沒有傷及內髒,卻也被破開了一道刀砍似的切口,血流不止。黎麥有槍,須極力避免正面再戰。

如果被發現,這人就是她全身而退的唯一保證,然而瑪歌握着橫于她脖子的刀的手卻止不住顫抖,這代表失血的情況不容樂觀,再拖下去她說不定會因缺血性休克而昏厥過去。

陰雨漫天,巷口對面,往左十步遠有唯一一盞亮着的路燈,單薄的光芒本就照耀不到巷子裏多少。

雨水、草腥味,尤其垃圾站散發出的死去動物的腐臭,還有剩菜發酵的泔水的酸辛霸占了巫桦的嗅覺。

在垃圾箱投出的濃墨般的黑暗中,巫桦被那手掌抓得仰面,雨水砸得她睜不開眼。

她頭昏腦脹,感官被迫凝聚于脖子,那裏已經被破開了表皮,刀刃恍惚在分分下陷。

即使只是喉頭的震動,也随時面臨着動脈喉管被一并割斷的危險的事實讓她手腳發飄。

濕透的衣衫貼在身上,又靜止不動,她凍得哆嗦,後背與人相貼的部分倒是有些溫熱,這種暖卻讓她直起雞皮疙瘩。

雨越下越大,似乎要将整個宇宙淋透。

“瑪歌……!”

那個聲音再次傳來,清晰了不少,不過像是氣力不濟,扯着嗓子在喊。

“你或許不記得我了……我叫黎麥,從記事以來到進入孤兒院睡在你鄰床,再到離開那裏,我一直叫黎麥。”

黎麥不知道瑪歌在不在附近,能不能聽到。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她這個狀态根本抓不了犯人,但她不等救護車來,仍這樣自虐一般的繼續活動,同時用喊話轉移注意力,幫助自己捱過這幾乎無法忍受的碾壓五髒般的劇痛。

“我知道,就算我留在我們的孤兒院也什麽都改變不了,我現在也還什麽都沒能改變……從始至終我都如此無力,我代表不了正義,代表不了世界,代表不了傷害你的人,我也不會是你的拯救者,這樣道歉是種傲慢,你應該不需要我的道歉……”

黎麥癱坐在地,她在這身體的極限狀态中,感到渴睡至極的抽離的飄飄然,但恍若瀕死的恐怖讓她保留了最後一線的清醒。

她就這麽坐在陌生城巷一角的泥水裏,被雨一遍遍洗刷、帶走體溫,覺得清醒簡直成了最難過的事,不是因為逐漸習慣了的疼痛,而是一種無所适從的孤獨。

“可是我對你、對孤兒院所有孩子的遭遇,真的感到抱歉……我慶幸自己成了警察,從而發現了這場二十年間從未間斷的惡行和慘劇。”

即使扯痛傷處,黎麥也要讓自己的聲音盡可能抵達更遠的地方,抱着一點能讓瑪歌聽到的渺茫的希望,不過更多的是在以喊話的形式做單方面的傾訴也說不定。她已無心力多想。

“如果有機會讓你們脫離出來,哪怕只有一絲機會,哪怕我的任何努力都是杯水車薪,我也願意付出一切去交換……但可能我也不配,我不知道。”

那話音很難不引起人的注意,巫桦心跳從突發的驚吓中平複過來,由于太專注聽清雨聲掩蓋下的字句,理清其中的關系,都不大在意脖子上架的刀了。

“露易絲,蘇拉……你殺她之前見過她是不是?你知道為什麽有人要她死嗎?”

黎麥顫抖地長出一口氣,她試圖想象瑪歌聽見這話的樣子,但是不能。

縱然童年相識,在案件中追逐纏鬥已近一年,重逢後說過幾句話,她對瑪歌也一無所知。

“那個死在垃圾桶、心髒異位的檢察官是她丈夫,她察覺了其中的利害關系,追查控制孤兒院的組織,試圖将其繩之以法。為了不讓她靠近真相,你被派去殺死她……”

話音久久停頓,巫桦除了震驚于這超離自己日常的戲碼,還特意注意了自己身後挾持者的反應。

她深重而均勻的呼吸似乎産生了變化。

“其實酒店的那扇門,蘇拉本不會開的,為什麽開了,是因為你在門外。”

黎麥努力回憶童年時瑪歌對自己的照顧,願不畏失望地,以最大的好意想她。

“瑪歌,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麽對不對?你不可能知道……但這不是你的錯,真的不是你的錯……”

她撐着牆爬起來,痛得寸步難行,聲音帶顫。

“我想蘇拉在天堂知道這一切,也不會怪你的。她只會為我們現在滿身傷痕的樣子心痛。這場雨,或許就是她在為我們而哭……我和她一樣,也堅信你跟那些壞人有本質上的不同。”

即使信錯了,也不怪瑪歌,是她自己一廂情願。

要求身處泥淖二十年的人出淤泥而不染是很過分的事。

“讓我來幫你好嗎?那樣的話,你就救了我……”

她向前下一盞路燈的光亮走;

每一步都像在長滿碎玻璃花的荊棘叢中走過。

她心裏默念着瑪歌和蘇拉的名字;

念着諸天神佛——

佑我們安度此夜。

渡我們涉過這條充滿苦痛雨滴的生命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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