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審視
審視
耳中回響着救護車和警車尖利而渺遠的笛聲,像是在不堪現實煩擾困倦許久,緊迫中打了個不安分的盹,瑪歌睜開刺痛的眼睛。
陌生的房間映入眼簾,平常簡潔的家居擺設,其中站着一個半裸着瘦削上身的青年,正用件沾滿血的衛衣擦頭上的汗,還有脖子到前胸的血跡;
她喘息着,不知是平複體力還是平複心情,神情頗有些憋着勁兒的興奮和得意。
忽然,她察覺了什麽,向瑪歌轉過頭來,眼睛驚人地亮。
“剛把你拖回來你倒醒了?”巫桦嗔笑。
沉重得要命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落下,她什麽都聽不見了。
……
痛極累極,迷離中黎麥不知自己身處何方。
她最後的記憶是在一個明亮的地方,陌生的同僚發現了她。
她們好像問了什麽,周圍也有人吵着什麽,她被架上擔架擡進救護車時幾乎感覺不到身體的其她存在,只餘痛覺,然後就是意識的長久斷線。
黎麥再從醫院的病床上醒來,不知過去了多久,天蒙蒙亮。
從白天進入黑夜,從黑夜進入白天,這兩個過程中,一定有許多亮度相同的瞬間,卻讓她感覺它們的色彩和氣味微妙的不同。
她茫然地看着這光線漸變的虛空,明明什麽都沒想,胸中卻有種想要嘆息的感覺萦繞不散,無限悵惘。
身邊傳來些許動靜,黎麥回神,發現禾琦坐在床邊的凳子上,趴在她手邊不遠處。
似乎是察覺病人氣息的變化,她也醒了過來,雙眼通紅地盯住黎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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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長你醒……感覺怎麽樣?”
黎麥輕輕搖頭。
“還好你沒事……”
“抓到兇手了嗎?”
禾琦抿唇;既是慚愧,也是怕一出聲就拉不住閘。
“喬瑟夫死了嗎?”
禾琦搖頭。
“都那樣了居然沒死……”
黎麥還以為瑪歌避不過搜查。
那種明顯仇殺的手法,作案對象還是組織管理孤兒院的高層,瑪歌理應是單槍匹馬;
但現在看來,一路上不少的出血量,受傷頗重還能逃出搜捕,想必是有人接應她。
機械地做提線木偶還是覺醒後血腥複仇,哪個情況對瑪歌來說比較好,黎麥心情複雜,整體來看她仍舊受人指使的可能性更高。
那麽這次事件,乃至一系列謀殺案件,說不定涉及到了組織的內鬥……渾水一潭,出奇棘手了。
黎麥疲憊地閉了閉眼,轉眼見禾琦那副睡眠不足腦袋鈍重的可憐樣子:
“回去睡,在這陪我熬着算什麽。”
“我哪有那麽大心回家舒舒服服睡覺。”
不過一句勸慰,禾琦眼淚控制不住地湧上了眼眶。
“昨晚我真的吓壞了,我好怕隊長你就這麽死了……”
每次她陷入對眼前的黑暗和無盡上演的慘痛與苦難的疑問,滿腔怒火地憤世嫉俗時,都是因為有黎麥在,她才不至于深陷于此,鑽進牛角尖出不來。
她富有邏輯而充滿體諒和善意的言行舉止、柔軟但限定于理性範圍的同理心;待人接物的松弛和沉靜,還有着直面黑暗與之纏鬥的耐性、剛強與機敏——
這樣一個人,即使不被她敦促着,只是知道還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被她的光輝照拂着一點,就足以讓人不至于被無望、灰暗而醜陋的現實吞沒,不會對這個世界徹底失望。
她希望黎麥永遠屹立着,微笑着,帶領她把那群魔鬼拉上死刑臺投回地獄,又害怕她會因此受傷,乃至死去。
“禾琦,你已經入行半年了。”
黎麥想要坐起來,但稍一挪動就痛不欲生,出了一額頭虛汗。
“別動別動!”
禾琦慌忙去把床升起來。
“謝謝……我要說,我也才不過從業五六年。我很高興你能從我這裏學到東西或者汲取力量,但只是這樣是不行的……既然睡不着,那麽這段時間都做了什麽?就只是守在我的床邊盼着我別死嗎?”
“我打聽了搜查情況和現場取證……”
禾琦話音越來越低,放棄了辯解,靜聽黎麥的下文。
“你是最了解我查案進度和辦案思路的人,你不應該在這,而是應該去抓犯人……不該盼着我別死,而應該做好我随時會死的準備……屆時堅定地接起我的班。”
僅僅說話,哪怕深些呼吸,胸廓開合間,肋骨都如遭蟻噬,黎麥硬生生壓下抽痛,盡量平穩連貫地說下去。
“根據我觀察到的你的資質,你有不遜于我的力量,你的上限不可限量。三年後你超過我我都不意外……畢竟最初我入行,帶我的師姐沒有你的師姐這麽好。”
禾琦本來沉浸在受教的震徹和感動之中,聽到黎麥後面的那句自賣自誇不由得噴笑。
她本來就要哭不哭的,蓄的一腔口水鼻涕差點飙到黎麥床上。
黎麥面孔不由得扭曲了一瞬,嫌棄之情溢于言表。
“你要哭要笑都離遠點,別欺負我不能動。”
禾琦蹭地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我這就去找把你弄成這樣的兇手,讓她躺你旁邊!”
“不不,別硬來,我不想跟她做病友,你也打不過她。就記得別打草驚蛇,人海戰術為上。”
黎麥不厭其煩地叮囑,眼見她人要沒影了,她想到什麽,喊了聲:“等等!”
這一喊帶動傷處,讓她自己疼了半天。
禾琦對搜捕還沒什麽頭緒,黎麥如此急切,想必定是交代重要線索,那就幫了大忙了,她遂一個箭步折回,期待地俯身恭聽。
卻聽黎麥氣息微弱地說道:
“給我弄點吃的,我餓了。”
“……”
禾琦低下頭。
原來以往師姐面對自己是這樣的心情。
雨過天晴。
老城區的建築看上去像頑疾一樣牢固,瀕臨腐朽,暴雨洗去灰塵後則泛着陳舊的潮氣。
建築陰面和崎岖地面幹得拖泥帶水,給本來還算潔淨的城區留下深淺不一的鬼畫似的痕跡。
暴雨給尋跡追蹤線索的打擊是毀滅性的。
禾琦帶人在附近搜索了幾天,一無所獲。
沒目擊證人,那種鬼天氣沒人去公園或者陰森的街區閑逛;
許多街區監控要不是沒裝,要麽有,但只是擺個樣子,圖省電費不開。
昨晚還有住宅樓被大雨泡壞了電線,至今還在搶修,禾琦跑來跑去調查的時候路過幾次向區裏抗議的人群。
當然禾琦也想過,也許兇手犯下大案早就轉移出城了,不過鑒于過往這個兇手向來不留活口,喬瑟夫的幸存不大可能是她手下留情,而是被黎麥的趕到打斷了。
那張人皮最後是以潦草的手法被剝離的,皮上被帶下來的喬瑟夫胯部一大塊贅肉可以證明。
電視報紙流媒體都宣告了喬瑟夫沒死,兇手勢必會在本城內養好傷,尋機殺他。因此一直有警力在看守昏迷不醒的喬瑟夫。
守株待兔不是全部的辦法,禾琦恨不得挨家挨戶敲門問兇手的去向,但事實她只能每天在下班時間人多的時候逛逛,裝作剛搬來上大學的打聽消息。
兇手畢竟受了重傷,子彈如果留在體內是要動手術的。然而有組織勢力滲透的醫院已初步排查完畢,沒有兇手蹤影,禾琦寄希望于打聽到哪有秘密的黑診所。
與超市菜市一衆阿姨混熟了,禾琦發現她們的情報網不容小觑。
超市阿姨一跟禾琦唠得起勁,就忽略了安靜的顧客。
禾琦注意到了那等在櫃臺邊,一身休閑打扮,文雅而顯着冷傲的青年,卻不提醒阿姨,依舊應和着她。
“結,”喉頭震顫,傷口疼了一下,巫桦不由得頓了一下,“結賬。”
禾琦撐着另一邊櫃臺,看着阿姨給那個似乎喉嚨痛的青年找零錢。
“姑娘,你也是大學生吧?”
不得不開口說話巫桦心情就有點差,将東西一樣樣撿進袋子,沒有吱聲,被對方當做羞澀地默認了。
“這閨女也是,也住附近!”
阿姨見她倆都相貌不俗,就多說了幾句,不過終究沒多事。
禾琦也只是笑而不語。
待到巫桦出門之際,她盯着存物櫃前她的背影,跟阿姨随口說:“這熱天兒穿高領衣服。”
“聽嗓子是有點感冒吧。”
她一直望到巫桦身影消失不見,銳利地看到她從存物櫃取走的袋子裏是藥,有退燒的,好像還有消炎的。
巫桦每走一次樓梯都要慶幸房子租在二樓。
失去意識的人簡直沉得像滿荷的冰箱,還沒有冰箱形狀規則好搬動,更別提一路上還要注意有沒有人看到或監控拍到。
然後給不規則物體包紮、穿脫衣服,擦地洗衣……許久沒進行過這種強度的活動,過後她手臂酸痛了一天,手止不住地哆嗦,把鑰匙捅進鎖孔都有些艱難,那晚能把縫線穿進針眼簡直是個奇跡。
也是那晚以後附近陌生的面孔就多了起來,巫桦邊開門邊想,剛才那個跟收銀大姐問東問西的姑娘大概是警察。
警察,尤其是精銳,其姿态、眼神會比一般人多出些難言的氣質。
她那審視的目光,令本就對人視線敏感的巫桦不适。
為了盡可能舉止不引人起疑,她沒對袋中的藥品做任何遮掩,料想對方也看不清藥名。
就算能看清,紗布、醫用酒精等物她都是網購快遞到樓下,袋子裏只有消炎藥一類的家用藥物,應該不會引起她格外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