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醒來
醒來
一連幾天發燒,迷迷糊糊中聽見門鎖響動,瑪歌驚醒。
她手抓住腿側綁帶上的匕首從沙發坐起來,像猝不及防被毆了腹部一拳,她佝偻起腰背。
緩過那陣疼,她迎着滿室陽光眯起眼睛,然後視線移向玄關的暗處。
“你看起來好多了。”
巫桦算了下也有四五天了,頭一次看到她這麽清醒的眼神。
“你好瑪歌。”她笑着擺擺手。“那天實在倉促,這些天也沒機會自我介紹,我叫巫桦。”
瑪歌沉默,警惕地打量四周和這個自稱巫桦的青年。
和初印象沒有出入——精神有點不正常的大小姐。
且不說這個現狀的重點絕不在于倉促和沒有自我介紹,瑪歌光是看着她,完全不能憑常理推出她下一個舉動是什麽,下一句話說什麽。
那晚在垃圾站,那麽大的雨,這人沒打傘,落腳的每一步都在瑪歌預料不到的路線上。
瑪歌以為一旦黎麥找過來,要挾持此人做人質,須得沖出草從上前,動作過大進一步撕裂傷口也許得不償失,沒想到她不知怎麽想的,居然自己就走過來了。
有一瞬間瑪歌甚至懷疑她發現了自己,并且是個便衣。
顯然她不是,警察用不起她室內的這些擺設。
瑪歌放棄對她的探究,查看起自己身體;短褲和寬松背心,以及半身的淤青和傷疤。
腰腹纏滿繃帶,滲出點點血色,剛才猛然坐起也沒有太大的撕裂感覺,現在有點癢意的疼,看來傷口已經很好地縫上、初步愈合了。兩腳也包了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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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歌摸索着刀柄,對自己的狀态感到違和。
“我有考慮把你刀收走,手腳綁起來。”
巫桦從袋中拿出東西放好,把剛買來的速食熱上,從廚房向客廳稍微高聲些說。
“不過我想,既然在警察沒走遠的時候,失去意識之前你沒有殺我,沒人找你了,你至少會等下一次危機的時候拿我做人質,也不會殺我。沒有比一個完全陌生的良民家裏更安全的了,你不會貿然離開,沒必要綁你;刀留着,也多少能給你點安全感。”
這人果然不正常,心理素質、思路作風,各種層面的。
瑪歌放下刀,倚上沙發靠背。
幾分鐘後飯菜熱好了,巫桦連着自己的份一并端到瑪歌面前。
兩人對坐茶幾兩邊,默默吃着東西。
瑪歌琢磨着以她的年紀不會是醫生,是醫學生,又沒看到窗邊那堆書裏有相關的書。
吃完了,巫桦瞥了眼差不多被綁成木乃伊的瑪歌,還是自己把盤子撿了,丢進洗碗池。
每次洗兩人份的盤子,她都要後悔十分鐘自己多餘撿個人回來。
收拾妥當了,巫桦沏了杯咖啡,拿了本書,坐到瑪歌旁邊的沙發上看了起來。
巫桦看了幾頁,偶爾擡手搔搔衣領裏發癢的傷口周圍的皮膚,去端咖啡杯時,她狀似不經意地回望看着自己的瑪歌,挑了下眉,仿佛問她有何貴幹。
“你不怕我。”
“哦,她不是啞巴。”巫桦故作驚訝。
“……”
“怕你什麽?”終于等到她說話了,巫桦想,聲音符合她漂亮的身材。“怕你這個接連犯下酒店槍殺案、精品屋刺殺案和剝皮案的連環殺手随時可以殺了我?”
剝皮案鬧得沸沸揚揚,巫桦只消看看當地新聞,或者出門聽聽街坊閑話,都不必特意去搜大雨中那番勸說所透露出的信息,就能知道誰是誰。瑪歌也清楚。
“因為在寫戰争題材的小說,自學了點醫療知識。”
巫桦不急不緩喝了口咖啡,眼神示意她腰間的繃帶。
“這是我首次實際操作縫合包紮。傷口縫得不錯吧?真要殺我,記挂着這份恩情,下手利落點。”
說着她還對那個可能性聊做暢想:“那樣我就不用思考我的連載要怎麽完結了。”
瑪歌沒話可說。
小說家的身份并不能很好地解釋她能輕描淡寫地給鮮血淋漓的傷口清理、剔除壞死的肉,再用針線紮透皮肉将其縫起……最關鍵的,包庇犯下數起兇殺的罪犯這件事。
比起不屑搭理,她更像是不善言辭,巫桦發現這點,壓下心底萌動的笑意,正兒八經地問她:
“我很好奇,就那麽摟着我一個剛被你用刀比着脖子的大活人,你居然也能安心暈過去?人暈倒之前通常都會有預感,你就沒有嗎?”
瑪歌嘴唇動了動,卻是垂下了頭。
“其實是有的吧,但你放任了。所以你究竟是相信我不敢說出去,還是覺得我把你送到警察那也無妨?我把你帶回我家藏起來,莫不是耽誤你了?”
巫桦沒能從瑪歌臉上看出什麽情緒變化。
“對了,剝皮案的受害者在市中心醫院躺着,有很大幾率存活下來。”
瑪歌仍沒反應,似乎不關她事。
巫桦想她如果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高手,就是對這一切都無謂。
“電視,窗根櫃子裏的書你随便看。”
看她那麽呆坐着怪無聊的,巫桦跟她說。
然後巫桦自顧自看書,把咖啡慢慢喝光後,随手撂下看了十多頁的書,起身準備去對着電腦鍵盤坐牢了。
懶驢上磨,巫桦剛坐下就去上廁所,路過客廳發現瑪歌在看她放在那的書。
“好看嗎?”
瑪歌擡頭看她一眼。
“看不懂。”
巫桦抿唇,沒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
這代年輕人中竟還有這樣的文盲。
“不介意的話,我教你?”
瑪歌眨眨眼,看看書,看看巫桦,沒吱聲。
巫桦走過去坐她旁邊,瑪歌也就自覺地把生詞指給她。
“迫擊炮”“憲兵”“稅收”……巫桦一個個念出來,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依次做解釋,到最後她開始後悔幹嘛給她看這本書。
“要不換一本?”
瑪歌搖搖頭。
她數次試圖另起話題,難敵瑪歌執着地給她指認生詞。
明明看不大懂還入迷了,也是神奇。
巫桦放平心态給她做智能語音詞典。
日暮時分,到了飯點,巫桦說去做飯。
進了廚房,她松了口氣,忽然有心自己做菜了。
她興致很高,完全按照食譜來,成果她覺得可以下咽。
但瑪歌吃了一口就放下了餐具,沉默片刻,拖着病軀進了廚房。
聽着廚房傳來的開火聲和水聲,巫桦也沉重地停止了進餐。瑪歌不吃,她還吃得歡,就顯得她很不挑。
十分鐘後,瑪歌面色慘白地端着兩盤食物出來。
巫桦很感謝她給自己帶了,嘗了一口,覺得非常不合理:“為什麽食材都差不多,你做的賣相不如我,但要好吃那麽多?”
除了腦袋,瑪歌渾身上下沒有不疼的地方,快速地糊弄亂炖都不至于難吃成那樣,她才疑惑巫桦是怎麽做到的。
巫桦也沒想得到答案,随意提起:“黎麥警官是個不可多得的人。你們的淵源也還真是戲劇性。”
瑪歌動作慢了下來。
“兩人起點相同,由于某個事件被命運分流,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一正一邪對決,類似這樣的電影電視劇小說一年總會有幾部,人們就是看不厭呢。”
巫桦吃完了,擦擦嘴,看着瑪歌吃;長得人高馬大,吃相卻還像個孩子。
“人們熱衷于類型故事,警匪、科幻、喜劇、愛情……因為它們有一個起承轉合的範式,正義打敗邪惡,案件告破犯人歸案,謎團誤會都會解開,人與人相愛,所有問題都會在結局之前解決,無論過程是好是壞,都會解決,不然就是爛尾。
“你可以打差評,罵作者、資方、片方和主創,一個一個釘到恥辱柱上,但現實……現實往往就像無數個爛尾故事的糅合,都很難想明白從哪開始不對勁兒的,故事就荒腔走板、無疾而終了。
“至于文學,就像下午我們看的那本,反映的則是絕非類型可分的生命和生活的本質。”
巫桦越說越不顧聽者。
“文學可以分題材,但分類型就太過粗暴了。偏激地說,文學的類型創作是垃圾制度,讀者為了娛樂,寫者為了掙錢,所進行的對文學連綿不斷的亵渎。”
“娛樂無罪,拿不該娛樂的東西娛樂,也沒什麽罪,就是會顯得人異常庸俗淺薄、無心無腦,不過大多數人不就是那樣的嗎,就連不在那範圍內的少部分人,有些時候也會那樣。
“我現在在寫的就難以稱得上文學,那些個網站可選的标簽貧瘠到一定程度了,涉及諜戰要加上懸疑,涉及感情要标明性向,涉及脖子以下違禁詞連篇,絕了。”
巫桦擡眸,對面的人居然在認真地聽自己講話,連她自己都不在意自己剛才說了什麽。
瑪歌猶豫了一下,跟巫桦說了今天的第二句話:“你寫什麽?”
她好奇這人寧願用死來逃避收尾的是個什麽故事。
“看來你是對戰争題材感興趣了。”
下午的《西線無戰事》她就看得起勁。
巫桦去開了燈,把碗盤丢進洗碗池泡着,簡略概括了她小說的主線內容,重點說臨近結尾的部分。
“……最後這個僥幸未被審判的戰犯,跪在基督聖像前,全身心匍匐于上帝,像受害者一樣求上帝憐憫這個世界,拯救自己的靈魂……我糾結的是,接下來她要不要自殺?自殺會不會失敗?哪種結局能最大地引起人們對人性的驚覺和反思,能揭示戰争和人世的荒誕,能賦予其文學藝術上的美的觀感。”
這麽說瑪歌當然會迷惑,巫桦回到最樸素的邏輯上,問:“你覺得,她會不會想死?”
瑪歌搖頭。
“不會還是不知道?”
瑪歌跟巫桦眼對着眼。
巫桦忽然明白了似的,贊同地說:“對,人物設定上來說,她是個平庸麻木的人,應該像你一樣想不了很多。”
“……”瑪歌歪頭。
巫桦開始覺得她像那種腦容量很小的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