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善惡
善惡
“但再麻木愚鈍的糊塗蛋,應該也會有靈光乍現的時候,在聖像前祈禱的這一刻就應該是那個時候……”
巫桦托腮,沉浸在自己的思想裏,但還沒忘了瑪歌。
“下午那本書是我第二次看了,你後面會看到一句話,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句:人只要屈服,就能躲避打擊,忍受恐懼——但去思考,就立即活不下去了。”
瑪歌聽了,心裏起了點漣漪,還想咀嚼這句話,卻把句子忘了,只記住了自己的感受。
而巫桦那邊打開了話匣子。
“說實話,我厭惡那樣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不知道這麽幹後果是什麽,人雲亦雲、屈從強權,像動物一樣活着的人。
“我一開始寫這個戰犯的角色是想要諷刺她。在現實中看到她這樣祈禱,我會說她僞善,能幹出那種喪盡天良的事,你自己心裏肯定也不覺得迫害別人有什麽,這麽愧疚,這麽想獲救,當初就自殺去地獄贖罪,你現在自殺也不遲。
“但我在把她創作出來的過程中,我逐漸成為她、理解她,像上帝一樣愛她,也作為一個普通人愛她。我不是在安排她的命運,而是在揣摩她的心情,看她會怎麽走自己的命運。
“文學的意義沒有絕對的定義,但我想很大程度上,讓我們貼近她者的內心世界,去理解原本不理解的事物,去愛不可能愛的人。
“關鍵在于,進入她人的語境,體會她人的感情,而非用自己的經驗解釋所有事,用自己那套感情觀套所有的情,永遠活在片面之間……扯遠了,我原本想論證什麽來着?”
巫桦猛地看向瑪歌。
瑪歌連剛聽過的話都記不得,她那番長篇大論瑪歌當時聽就不是很懂,追溯她奔逸的思維回到最初的話題真是為難。
瑪歌茫然許久,想到了一個在意的問題:“那個人到底……是不是自己想喪盡天羊?”
“良。良善、良知的良。”
瑪歌有點不好意思,然而巫桦不以為意,相反投向她的目光帶着欣賞:“這是個非常好的問題。”
Advertisement
說着她站起來,蹲在瑪歌腳邊。
瑪歌條件反射地繃緊身體,抑制住躲避的沖動,畢竟巫桦是要解她腰上的紗布查看傷口情況。
剛才她分明還在思索着怎麽回答瑪歌的疑問,突然就來解瑪歌紗布,行動真的毫無規律可言。
“在回答她究竟是不是自己有意識的作惡之前,我要說,你跟我那個人物很像。我在聽到那位警官那番話時,就有所預感,沒想到你比我以為的還要像她。”
瑪歌挺驚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驚訝什麽。她被說跟一個戰犯像,倒沒有不悅的情緒。
轉念一想,巫桦對那個人物的解讀,說不定可以當做是對自己的解讀。
巫桦覺得這是莫大的驚喜和緣分,按耐不住自己的傾訴欲。
“善惡觀,一切都關乎于此。雖然現實世界中的人沒什麽善惡可言,道德倒是讓人感覺良好。盡管我常懷疑一切的道德都是基于集體主義的至深的利己主義。”
由于快遞沒到,紗布存量告急,沒太沾血的部分得重複利用,巫桦動作很悉心地從瑪歌腰間一圈圈拉開紗布。
“總之我認為道德不在于善良,善良也不在于做好事。善良取決于心裏有沒有愛,整體跟智識也密不可分,明辨不了是非的善良太可笑了。
“而你,片面的從那位黎麥警官的話推斷,你曾經善良過,顯然,現在在犯罪。
“可事實上,在我看來你只是做過好事,又做了壞事,歸根究底不過是為了活着罷了。”
傷口上的敷料被巫桦揭開,瑪歌腰腹一緊,同時感到眼前的黑布被揭去的徹悟的光亮,還有被徹底看透的悚然。
“你愛過什麽嗎?”
瑪歌搖頭否認的樣子,讓巫桦懷疑她能否理解“愛”的意思。
“你殺了多少人了?”
“沒數過。”
巫桦拖過茶幾旁的醫療箱,用酒精棉擦拭那猙獰傷口上的血痂。她的針腳很粗,好在整齊。
“殺人的時候感覺爽快嗎?”
“從來沒有,毫無感覺。”
即使身處險境,性命垂危,瑪歌也無甚感覺,連自身求生本能的叫嚣都讓她厭煩。
“除了一次。”
巫桦用塑料匙挖出傷藥。
由于輕微炎症,傷口附近比瑪歌低燒的體溫還要火熱,冰冷的藥膏覆于上面,瑪歌打了個冷戰。
“喬瑟夫。”
巫桦想一出是一出,還沒貼上敷料,去拿了消炎藥和水過來給瑪歌吃。
瑪歌順從的吃藥,擡起雙臂任巫桦往自己身上纏紗布,仿佛她們這樣相處了許久一般。
“如果人因對方觸犯了自己的尊嚴而恨,那表明這個人愛她自己。”沒法用險險夠用的紗布打蝴蝶結,巫桦将就打了個活結。“你會因為折磨控制你的人而感到爽快,表明你的自我沒有被完全磨滅。”
瑪歌一時想不通,巫桦為什麽知道喬瑟夫的所作所為。
再一想,既然黎麥都查到那去,報紙報道了也不稀奇。
“我以為,那是因為我壞。”
“一個人沒有直接因由地傷害、剝奪另一個人才是壞。你理由充足不是麽?”
巫桦轉而扳過瑪歌的腳,坐到瑪歌旁邊,解她腳上的紗布。
“但要說惡,這是有跡可循的。不是惡毒,而是一種普遍的人性之惡。簡單來說,剝奪和施虐會帶給人快感。”
其實剛才瑪歌就想說,她可以自己來,不過巫桦像個熱衷過家家的小孩一樣,對病人醫生游戲不亦樂乎。
至于巫桦手輕手重沒個準,瑪歌也只能邊聽她講,邊默默忍受,她擅長忍痛。
“原理我還沒有徹底想通,也不可能想通,總之,這種傷害、搞破壞的快感顯然源自人性之惡。
“無論軟性或硬性,短暫或漫長,幻想或現實,輕或重,主動加害還是被迫反擊,以愛之名或以複仇之名,只要你在暴行中産生了快樂,感到滿足,都是人性之惡在起作用。
“而這類剝奪,很大程度已是獨屬人類文明的惡行。有對人格的高度拔高,推崇生命尊嚴,才有對人極致物化和對人生命的極致貶低,相輔相成。有的人覺得這割裂,那麽這種割裂才是人世的常态。而人稱之為常态和常識的那些東西,不過是些庸俗的成見。
“施虐往往是由于不把對方當成與‘我’同等的存在,或者想要将對方貶低出‘我’這類主體的範圍,對方越無法反抗越爽快。這種心理扭曲,如果是後天的,那就常是受到外界同類的擠壓,自身主體的邊界和地位不被确認。
“說白了就是過得挫敗不如意,找別人發洩。因此可以說現今父權制主導的世界人口密度和性別比是不合适的,自然界也多見族群密度過大,競争加大,互相侵犯邊界,個體整體趨于暴躁好鬥,最終族群減損。
“而欺軟怕硬是本能,施虐的樂趣往往就在于受害者的忍氣吞聲不是嗎?暴行常常施加于兩個群體,女性和兒童,前者被客體化物化,一早被排除出‘人’的主體,後者則客觀先天的柔弱無依、毫無反抗之力,二者範圍也不乏重合。
“反正,一旦人逞了這個威風,其體內那獸性的狂暴,兼之智性的殘酷,就全都釋放彰顯出來了。”
巫桦不帶歇氣地順着她的思維邏輯說下去,期間給瑪歌換藥的手不停。
“惡如此清晰,善則多少有點虛無缥缈了。我上面提到善本質的‘愛’就更是……悲觀的說,只存在于理念。我們現有的例子,母愛父愛友愛情愛……有一個算一個,都不過是對那真正的愛的模仿。
“柏拉圖認為,這個存在于我們眼前的世界,不過是肉眼可見的一個現象世界,它是由一個真正的理念世界投影而來。而任何具體事物都是對理念的模仿或複制。”
巫桦沉浸在自己的論述裏。
瑪歌是很想聽懂,有心無力。
給瑪歌兩只腳換好了藥,巫桦終于注意到瑪歌,意識到自己剛才在她那是多麽的不語人言,淺淺跟她道了聲歉。
“這麽說吧,我們對人事物,心裏其實都預先有一個标準,一個完美的理念在。”
巫桦覺得瑪歌只是不識字,人是有悟性的。
數理化不行是真的不行,但這世上沒有絕對不可理解的人文知識,只有闡述不到位的講述者……反正,不應放棄這位她好不容易拖回來的聽衆。
“比如讓你想象一個凳子,你腦海中出現的,無論什麽樣式,一般都會是一個完整的凳子。讓你想象一個真正的人,能代表人類的人,那麽他就絕對不會是個作奸犯科的男的,而會是一個黎麥……
“開個玩笑,也不算玩笑,從那番道德水平極高的話就能聽出,她內心深處肯定也時時在用真正的人那個概念而完美的形象來要求自己,也可以說,她試圖表演出她所理解的人,社會推崇的大寫的‘人’。
“說到底愛,還有我們廣而告之的正義,也不過是對其真正理念的幻想、模仿和表演。就如愛比克泰德的名言——我們登上并非我們所選擇的舞臺,演出并非我們所選擇的劇本。”
巫桦還沒說到世俗善惡觀,以及具體人物情境的道德孕生土壤,見瑪歌兩手抱上頭。
“你怎麽了?”
“頭疼。”
“你頭沒傷。”
“耳朵也疼。”
“……”
反正是聽不了她說話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