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覺察
覺察
都是些這輩子都聞所未聞的東西,瑪歌也說不清自己聽沒聽進去,又記住了哪些。很多想法在她腦中盤旋,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更艱難糊塗了。
你從沒善良過,也沒邪惡過——這句話在她腦海循環往複。
是的,是這樣。
做好事能有被需要的存在感就做好事,做惡事能活下去就做惡事。
她整個延續至今的生命蒼白、盲目,不辨是非。
黎麥行走在正确之上,她出演着好人,不用巫桦分析她也知道。
然而蘇拉和黎麥竟然都沒有把她當成惡人。
黎麥說,讓我幫你,你就救了我。
一個二十一年來都在為殺人而存在的惡角,竟然也可以救起一個黎麥那樣的好人嗎?
那樣的話,即使她殺了蘇拉,是不是也能成為善良的角色了?
道德讓人感覺良好,善良尤甚。
瑪歌躺到寬敞的沙發上,腦子好像一下子塞了很多東西,鼓鼓地疼。
一直以來她都含含糊糊地過,如今幾個閃念間,那深埋于心的渴望,如同她一跳一跳地太陽穴,像要冒出什麽來——
“冒昧問一句。”
瑪歌緩緩循聲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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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桦扒着客廳的門框,像是又一出突發奇想。
“黎麥是不是有抑郁傾向?”
瑪歌從沒往這方面想過,不自覺睜大眼睛。
“她自罪情結有些嚴重……也是難免,人太聰明又善良的話就會那樣。不過你我不用擔心。”
巫桦挑起一邊唇角。
“你不夠聰明,而我不善良。”
……
黎麥卧病在床,稍微能動了,便找喬瑟夫和其相關人士的資料文件來看。
剝皮案受害人喬瑟夫是組織高層沒錯了。
黎麥一早推測瑪歌受人指使可能性更大,但說不定瑪歌會被策反,其中也有個人仇殺的因素。
照尤裏話中的意思,孤兒院出身的瑪歌原應是為喬瑟夫辦事的。
采用了那樣極端的手法,難以想象施害者是多麽恨,而在這恨背後,她都經歷了什麽……
不,黎麥拍拍自己的臉,少想當然了。她舍棄多餘的想象,從頭到尾捋順瑪歌的行為邏輯,這一下便看出了矛盾所在;
如若瑪歌對喬瑟夫恨之入骨,那麽她即使沒有感情壓抑、滿身戾氣,也該銘記着自己原來的名字。
她忘記了自己和蘇拉,能毫不留情面的對蘇拉下手,說明她已是把自己當成聽命行事的殺人機器了。
所以幕後黑手極可能不是策反了瑪歌,而是給這臺殺人機器傳輸了剝皮喬瑟夫的指令……這是如何做到的?目的是什麽?
黎麥翻喬瑟夫的相關資料,嘗試理清他倒下後的最大受益者是誰,對弄明白指使者的目的很重要。
目前黎麥還沒什麽線索,沒有找到一條清晰的利益脈絡,不過大抵跑不出組織的內部糾紛,權力地位更疊鬥争的框架。
至于幕後黑手是如何做到的……
翻資料看文件期間,黎麥給監獄方面發了消息,試圖聯系上尤裏。
尤裏清楚殺手等級結構和管理,還有發布任務的具體事宜,應該知道瑪歌如何能被命令去殺掉自己上級。
黎麥本想監獄看在上次的先例,應該不會拒絕她會見尤裏,如若不成,也好拿着拒絕的回信去求佘晴再度伸出援手。
然而,監獄方的回信完全出乎黎麥意料。
尤裏被執行死刑了。
黎麥不斷地跟監獄方聯系确認,想知道自己與尤裏會面後,到尤裏死刑這段時間還有沒有人去看過他。答案是沒有。
黎麥躺在床上寸步難行,輾轉反側日夜難寐。
尤裏死得突然,時機太過微妙。黎麥怕是內藏玄機,又怕是自己想多了。
她無奈拜托以前查案認識的法界的朋友,去确認一下尤裏死刑的審理和執行是否合乎規範。
朋友很熱心地空出時間幫黎麥調查,知道黎麥住院,幾天後還帶水果來醫院看黎麥,順便告訴她,尤裏被判死刑已有兩年,種種審批手續一應俱全,屬于正常執行。
在這條線索斷掉之前,禾琦來彙報毫無進展的搜查,還把剛出爐的驗傷報告帶來了。
喬瑟夫的口供則要好等了。
他身心受了極大創傷,沒有舌頭所以開口就是吼叫。手上沒有皮膚、肌腱稍有斷裂,無法寫字。意識不清,別人舉字由他指認也很難做到。
在接連的無進展消息中,黎麥唯一确定下來的就是,剝皮案是瑪歌被命令做下的。
瑪歌作案向來沒有花裏胡哨的殺人手法,或掩人耳目、迷惑警方的詭計,她追求的是死亡的結果,因此極致的幹淨利落,速戰速決。
喬瑟夫的驗傷報告,讓黎麥篤定瑪歌采用剝皮這樣的手法沒有私人恩怨。但凡瑪歌多點激動和不冷靜,喬瑟夫都活不下來。
再往深處想,幕後黑手用原屬于喬瑟夫的刀,這樣耗時耗力的來宰喬瑟夫,顯然就是要這個殺手露出破綻被抓。
瑪歌自己未嘗不知。幕後黑手是有自信不被瑪歌識破嗎?
瑪歌被抓,這人又有何自信自己不會被順藤摸瓜?
難不成這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滅口被警方控制住的瑪歌?
……
下腹部的肌肉張力相對較小,瑪歌的自愈能力也不錯的樣子,第六天巫桦就看着給她把傷口的縫線拆了。
拆線後,巫桦把線和這些天換下來的一大坨繃帶,用剩的藥品包裝等物,堆一堆放進鐵盆。拿到陽臺焚燒擔心會冒煙引人注意,在靠近陽臺的房間邊緣又差點觸發火警報警器。
巫桦用濕毛巾捂着口鼻,鍋鏟扒拉那堆歪七扭八的灰燼,想着這程度應該可以了,照着微弱的火苗一杯水澆下去,将殘渣清進廚餘垃圾。
她忍着惡心拌勻,又套了兩個袋,封口系死,如常拿到樓下垃圾站對面的垃圾站扔了。
瑪歌還是有些貧血,時不時頭暈目眩,最初幾天雙腳踩地如同刀割,但還是不得不堅持下廚房,把巫桦采購的那些聲稱補血的東西做成能吃的。
她吃完往往要躺許久,來緩解貧血帶來的眩暈困乏。
無論做什麽,她都無法停止去想黎麥說的那番話。想得多了,她偶爾還會模糊夢到蘇拉,她打開門時的臉、她倒在門口的身影……
瑪歌對組織的忠誠,早在在面對渾身是血的喬瑟夫心底升起快意時就産生了動搖,而在動了做“好角色”的想法時開始瓦解。
但她還沒有做出什麽改變的具體打算,心裏不确定這面臨着什麽。
進監獄、死刑對她不算什麽,每次出任務,她都想得到自己早晚有一天也會像這些被殺的人一樣倒在自己的血裏。
她迷惘的是有意識以來就在做提線木偶的自己,究竟能幫黎麥什麽?
勒進她關節裏的線一根根崩斷,她要怎麽站起來,用什麽表情、朝哪個方向走下偶劇舞臺?
她殺了蘇拉,一度還想要殺了黎麥,将她打傷……自己做的事怎麽都稱不上善良,僅僅童年時那些自己毫無印象的關照,值得黎麥如此信任嗎?
不知道黎麥現在怎樣,應該傷得很重。
如果每個人受到的傷害能和她的善良程度對等就好了。
如果是那樣公平的世界就好了。
瑪歌日夜在沙發上待着,不好好清洗身體容易蹭黑沙發,但她又受了傷,不便去浴室,讓傷口泡在水裏,于是吃完晚飯巫桦會端來盆水給她擦洗。
頻率大概是一兩天一次,瑪歌每天都滑光光的。
最初瑪歌還會尴尬,後來就放任了。只是疑惑巫桦盯着給她換藥擦洗都不會嫌麻煩的。
拆完線這大半個月巫桦也一章都沒寫出來。
當然她對瑪歌這麽殷勤也不全是沒事找事拖更,她有十分正當高尚的理由:收集寫作的素材和靈感,以提升寫作水平和小說質量。
巫桦對瑪歌充滿了好奇,不厭其煩地打探更多她的經歷,挖掘她身為殺手的獨特感受。
畢竟她是巫桦人生中接觸到的唯一的職業殺手,巫桦從她身上看到了攫取不盡的豐富素材。所以日常照顧她好拉近距離、閑聊套話。
期間拆線換藥,看傷口漸漸愈合結痂,也讓巫桦取得了不小的成就感。
巫桦越來越能體會到那類給娃娃換衣服蓋被子的游戲的好玩之處了。
眼下這個雖然大了點(不止一點),勝在願意默不吭聲聽從擺弄,而且身材很漂亮,摸起來手感非常好。
某種方面瑪歌思維真的很單純,巫桦幾乎把能套出來的話都套出來了。
“密信上的命令明顯不對勁啊,”巫桦最後蹭了一把瑪歌的腦門,随手将毛巾扔進水盆裏,“你都不确認一下嗎?”
瑪歌整理自己沾到額頭上的頭發。
“規定是那樣。”
“還規定,當自己是公務員麽。”
即使聽出巫桦這話屬于調侃,瑪歌還是老實地搖了搖頭,表示不是。
巫桦不由得一笑。
不過巫桦多少能理解,想來培養這些殺手的意義就在于絕對服從,密信存在的意義則在于不問前因後果的絕對執行。
“我可以穿衣服了嗎?”
盡管是溫水,在身上蒸發也會帶走體溫,瑪歌雙手交錯搓搓手臂,問無端開始愣神的巫桦。
“果然還是不寫死她了。”
巫桦忽然說,盯着虛空,把身後的衣服塞給瑪歌。
“她應該貧困、孤苦、低自尊,滿身傷病毫無自主飽受折磨地活着。”
瑪歌不懂她的思維怎麽跑到那去的。
“我果然還是不喜歡這種單純,也可以說是出于愚蠢的,被自己脅迫着做了壞事的人。”
巫桦是由規定,引申想到所見的政府、□□,還有自己家族的各種規定有感而發。
“這世上根本沒有一條必須遵守的規定。所有的規章倫理都不過是我們的想象,和基于這種想象所做的約定。怎麽人們會連必要的遵守和不必要的遵守都分不清?
“不希望傷害發生,就應該和有着同樣願望的人約定絕不拿起武器,結果被政治人物空口白牙煽動得豁出一切,裹挾着所有的規則和武器,損害別人的生命和尊嚴,最後也沒保住自己。
“說到底,這種人為了還算可以地活下去,能幹盡一切最下賤不過的事……也許都算得上是種奴性了。”
巫桦出神地眯起眼睛。
“所有人都是生命的奴隸,我也難以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