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條件

條件

瑪歌睡着。

這是黎麥第二次來探望,上次她剛做完左腿踝關節上方的截肢手術,昏迷着;

這次她在睡覺不算偶然,護士小姐說醫生沒有給她用過分劑量的止痛麻醉,可她一天大部分時間都還在睡覺。

黎麥印象裏,她是個不會叫苦呼痛的人,以前如此,現在也是如此,但人的苦痛總要有個排解。

她傾洩情緒的方式也是最安靜一種,通過睡夢,她逃開了現實,也逃開了自己。

黎麥在病房外,把額頭擱在窗子窄而冰冷的玻璃上看着她。

她睡姿規整,也許是被灰白的枕頭襯得,披散的頭發本就光澤黯淡,現下更加幹枯了。她表情并不安穩,眉頭微蹙,有些緊繃。

她夢見了什麽呢?

在夢裏也痛嗎?

那晚她的左腿一早中彈了,卻強行裝作無事,期間至少兩三次讓黎麥免于受重傷,如此勉強的後果,就是她最終自我透支了左踝治愈的可能,導向了截肢這樣聽起來就殘酷的結局。

黎麥問她傷到哪裏的時候,彈片已經将她的關節內部的筋絡肌肉絞斷,變得一塌糊塗、無可挽回。

她搖頭否認時咬着的下唇內側,上次聽護士小姐說,也被她幾乎咬爛了。

再有一個月,配上假肢做康複訓練之前,法院就将開庭。

瑪歌作為關鍵的污點證人必須出席,然後接受屬于她的審判。

黎麥請了上次讓她幫忙的律師朋友莉迪亞吃飯。莉迪亞了解了大致案情後說:“她的罪行太過駭人,疊加起來,縱使有立功自首和情節,還有我為她辯護,”她是本城數一數二優秀的律師,“也只能保證不判死刑,量刑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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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和陪審團不憐憫她的話,無期徒刑也是可以預想的。

黎麥委托了莉迪亞做瑪歌的律師,聯系了最好的義肢制作師。

母父留下來了房産和存款,黎麥工作後花銷也很少,這些年存了不少錢,支付這些賬單不說綽綽有餘,也是足夠了。莉迪亞還給她打了友情折扣。

工作之餘忙完這些,黎麥找到了巫桦的住處。沒人應門。

作為警察黎麥不難推理出,巫桦的确不在家,而不是不想給自己開門。

她找到了資料上顯示的那所大學,路上有幾名學生認出了黎麥,黎麥跟她們打聽,結果她們完全不認識巫桦。

還以為以巫桦的聰明、相貌和家世,在大學裏不會籍籍無名。

但到了她們系找老師打聽,在老師當中卻是很有名。

讓人印象深刻的有兩點,一是愛逃課,課題都還能勉強交上,取得最低B的成績;二是愛蹭與她本專業無關的文史哲課程,請教那些教課的教授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刁鑽角度往往讓人啞口無言。

總之老師也不知道她在哪,電話或郵件聯系,一般來說巫桦會看,但誰也不知道她願不願意回。

黎麥目的很明确,有事要巫桦相幫。

那天在佘晴的葬禮上,巫桦也在。而且聽瑪歌提過,巫桦是個話多熱心的人,如果她關心瑪歌的話,就有希望幫這個忙。

現下黎麥不是很急着找她,先做一番調查也好。

但這次了解下來,巫桦的為人,和在警局于她父親面前的表現的沉默冷靜也有不同,似乎是頗為反複無常、難以琢磨的孤僻性格。

走在沒有車輛的林蔭路上,黎麥擡頭望去;

天藍得讓人心慌,一片平整均勻毫無挂礙的寶藍色。

風不再有盛夏那樣燥熱濕潤,拂面仍很怡人。

兩側的梧桐樹闊大青翠的葉子,邊緣隐隐泛黃。

梧桐樹腳下延伸而去諾大一片柔軟油綠的草坪,上面是帶着小孩在散步嬉戲的教職員家屬,不遠處有游客似的懷揣着夢想的高中觀光團。

旁邊的教學樓打響了下課鈴。

逆着漸漸稠密的學生人潮,黎麥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大學生活。

懷揣着讓整座城市煥然一新的宏願,滿心為将來打算的緊迫感。

精進理論、訓練體能,為學分而進行的集體活動倒是交到了不少朋友,但總體來說沒有過什麽青春……或許那為改寫不平現實而奮鬥的樂趣寥寥的日子就是青春?

那她的青春真是沒有享受過,也沒浪費過。

“黎麥警官?”

她看過去,巫桦單手抱着本大字典走出下課的人群,語調驚訝,眼神和姿态只有警惕和不耐。

“你在這做什麽?”

前段時間巫桦沒少在報紙新聞上看到她,無感。

佘晴葬禮上遠遠瞥見她的身影,風姿出衆,不得不承認。

這還是頭一次真正意義上見到黎麥本人,巫桦直覺她出現在這與自己有關,果然,黎麥請她移步到遠離人流的的梧桐樹後詳談。

一聽到她的聲音和說話的語調,巫桦便想起自己被當做籌碼的羅浩與她的那次電話談判,不悅之感從饑腸辘辘的胃湧上來,她勉強壓下這股煩躁跟過去。

黎麥首先謝過巫桦在這件事中給警方和瑪歌的幫助。

還在為窩藏包庇瑪歌那事套我話嗎?就可這麽一個把柄捏來捏去?——巫桦的第一感想。

不過巫桦不露聲色,撇了下嘴,算做回應。等着聽黎麥接下來能說出什麽。

“剿滅組織的關鍵性證據是瑪歌為我們提供的,她已虔心悔改贖罪,積極協助我們的抓捕行動,甚至為此失去了左腳……”

巫桦眯起眼睛,這她也在新聞上看到了。

“所以呢?”

巫桦态度之冷漠出乎黎麥預料,但就組織一事,黎麥跟儀華的交易已然到此為止,她的态度不容置疑。

要想再度借用她們家的力量,還是用于法界,即使巫桦配合,黎麥也感到困難和不确定,何況她一副全然無所謂的樣子。

“我想說的是,即使有這樣的情況,法官不會判她死刑,但也不多留情面的話,她的餘生就要在監獄度過了……瑪歌有跟你提過她之前的事吧?”

黎麥應該留意巫桦的神情,但卻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別處。

“她至今以來的人生都受人控制,終于由自己的意志做出決定,卻讓她餘生的歲月都要在監獄的高牆之中度過,這已經遠超了她應當承受的份際……她整個的一生都太難過了……”

巫桦笑了一聲,黎麥轉回目光,她漆黑如鏡的眼睛毫無波動:“所以,你跟我說這個是什麽意思?”

“或許你有辦法幫瑪歌。”

“啊!原來你是說……”巫桦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是忘了吧,我被那個窮兇極惡的殺人犯挾持了将近四十天,”特地咬住挾持二字的重音,“還差點因為包庇罪入獄,你要我幫她?”

“關于那些天的事,瑪歌已經跟我說了。”

都告訴瑪歌誰都別提,她還是跟黎麥說了。

巫桦笑笑,也就不裝這個糊塗了:“可是黎麥警長,殺人犯就是殺人犯,身為遠近聞名的正義警探,你為了給那個殺人犯求情竟然來找我,意圖幹擾司法審理公正……”

“是的。”

黎麥不是沒察覺巫桦話裏的冷嘲熱諷,但她回答得不卑不亢,又十足真誠坦蕩。

“我請求你。”

巫桦抱臂凝視黎麥良久,擡了擡眉毛,應許地點着頭笑道:“明明說的是走後門的事,給人感覺還這麽善良,一身正氣。”

倏爾又一歪頭。

“要我幫這個忙當然是有條件的。”

“你說。”

巫桦仿佛是一早想好,等待并享受黎麥的這副俯耳聽命的姿态,她揚了揚下巴,黎麥随之轉過頭去,看到遠處草坪上的一對母女。

孩子約莫四五歲,拿着小風車在草坪上繞着媽媽在跑,在母親慈愛的目光中快樂地笑着。她跑累了就撲進媽媽懷裏休息,然後再去玩。

“絆倒她。”

如果是殺人放火這種大惡,黎麥一定頭也不回就走。但像這種小惡,應該會被放到她的取舍天平上。

如果她做了,巫桦在相當一段時間都有了難得的笑料。與之相對的,黎麥只要想起來就難免會惡心到……

至少在巫桦面前,她也再端不住這副善良警官的架子了。

黎麥看着那對親密幸福的母女,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這明顯是拿她和那對母女做惡趣味的低俗取樂。

巫桦明白自己的心思她不會不懂,但還是提了,心底一個角落也是好奇遭到這種羞辱時她的反應,對自己又會表露出什麽态度。

而黎麥沒說什麽,甚至沒再看一眼巫桦,徑直朝那位母親走去。

她比預想的果斷,巫桦有些意外,随之興致勃勃地眺望那處。

黎麥同她說了什麽,距離遠聽不清,她還背對巫桦。

然後那黎麥攔住了那孩子,蹲在她面前說了幾句話。說完站起,和男孩各後退幾步,在黎麥的發令下齊齊小跑起來,兩人像垂直的線段即将交彙。

即将相撞時,女孩緊張地伸出小腳,黎麥的腳尖停在她鞋前,像被她絆倒了一樣狠摔在女孩面前,女孩也被她的身體絆倒,摔在了她的背上。

女孩母親轉過頭來,笑看這一幕。

小孩子尖細的笑聲刺進了巫桦的耳膜。

“是啊……是能這樣……”

她喃喃,死盯着微笑着同女孩母親打過招呼後,朝這邊走來,立即收斂了笑容的黎麥。

及至近前,雙方只是對視,誰都沒有開口,黎麥從懷中拿出一張東西遞過來。

巫桦瞟見那紙片的色彩,心下一跳,一把拿了過來。

确是巫琳在鄰近城市召開的演唱會的門票。非常前排,很難搶,絕不便宜。

巫桦一直沒有勇氣,也落不下面子去看母親的演唱會。

草坪上有不少孩子,之所以選中那對母女,提出那種滿含惡意的要求,某種程度上,黎麥理解巫桦。

“如果冒犯了我道歉,沒有任何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可能會想……不喜歡就扔掉吧。”

黎麥态度從一而終的平和誠懇,說完并不追問別的,準備離開了。

巫桦一把抓住黎麥的手肘。黎麥并不掙脫,卻也不回頭。

“你、我、瑪歌,我們三個裏際遇最慘的無疑是瑪歌,但你猜猜,我們中誰活得最不折磨?”

她另一只手抓着那張票,将其捏皺。

“還是瑪歌!”

她胸廓起伏,不知是怒火還是什麽,讓她的話帶着顫抖。

“那家夥了不起得很,就是下十八層地獄每天被魔鬼叉着脊梁骨在油鍋裏滾個千百回,她都會适應的。區區監獄,區區自由,你以為她會在乎嗎?就她那種人?”

“我在乎。”

輕而淡的陳述,沒有一點反駁或證明什麽的意味。

巫桦驟然松了手。

黎麥兀自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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