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審判
審判
庭審是個漫長的過程,前前後後大半年,瑪歌已經适應了假肢,能夠平穩地行走在證人席和被告席兩邊。
黎麥作為原告的一方十分忙碌,出了醫院和康複所就很少見到她了。
瑪歌最近一次跟她打招呼還是在法庭門外,走下樓梯到達大廳,外面就都是被法庭拒之門外的記者了,她們的鏡頭尤為渴望黎麥。瑪歌無法擁有她多過兩層樓的時間。
事情總歸是來到了階段性的盡頭。
最後的個人陳述環節,莉迪亞讓瑪歌說自己小時候受的虐待,還有協助黎麥警官作戰受傷的事,最好聲淚俱下。
“我……”
要說小時候的事,她幾乎什麽都想不起來了,不知道能說什麽。
“我從小到大,一直很聽大人的話,他們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選擇黎麥這邊,感覺不算難。這次我失去了一只腳,這是我受過的最直觀的傷,但其實不算是最重的。不過也還好。每每讓人覺得不能承受的,最後我都承受下來了,我相信也該我承受。
“所有人都說殺人是罪,我不是很懂,我也聽到有人安慰我說,應該是我的同期說的,為了活下去殺人無可厚非,我也不是很認同。我不覺得我所做的正當,同樣不覺得勉強……
“好像,很多人都說人命是多麽多麽珍惜寶貴,還有人說人命一文不值什麽都不算,我不明白人們為什麽都這麽肯定地下了判斷,這麽确信自己是對的。我也不再想誰是對的,我看來就是有些寶貴,有些不寶貴吧。活着的時候有人關心,死的時候有人傷心的就寶貴,像我這種活着死了都無人在意的,就不吧。
“所以我想向被我殺害的人說,我很對不起。我想那些人在世的家人也許會需要我這個兇手的道歉,哪怕我未必感到歉疚。我殺了蘇拉。知道她是因為信任我,反而為我提供了殺死她的便利,我也沒有感到難過……人都難逃一死……我誠實地接受審判,就像我把手按在那本聖經上承諾的,我完全誠實,完全接受審判。”
說到這,瑪歌意識到自己沒有哭,哭不出來,猶豫地看了一眼莉迪亞小姐,她表情複雜地搖搖頭。瑪歌也确實一點話都沒有了。
“呃……我說完了。”
宣判時分,瑪歌總體還是和發言時一樣的平靜,不知名地松弛了下來。
名單上一長串的犯罪者,除了還在醫院靠儀器維持生命的喬瑟夫,都得到了應有的刑期,以及罰款和權利剝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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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比她們,尤其忘記何時聽黎麥說的尤裏是死刑,連瑪歌都意識到自己獲刑十五年是有些少了。
瑪歌的目光不自主地在控方席位旁的觀衆席上尋黎麥。
她果然還在這些天一直在的那個位置。
一衆歡呼擁抱的受害者親友中,黎麥望向瑪歌,紅着眼眶,烏黑的瞳仁像是暴風天的夜空一般,恍恍惚惚地顫動,好似為她開心,又好似為她難過。
一下子,瑪歌的心一窒,中彈時也不會有這種像是破了個洞似的感受;
簡直像是整個生命都颠倒傾覆了一剎,這不到十米的距離充滿飓風,黎麥變得再也不可觸及,冷氣穿過心中的空洞,讓瑪歌打了個寒戰——十五年,意味着什麽?
而後黎麥兩手交握,仰面向上,滿盈的眼淚溢出眼眶。
不知為何,她緊抿的嘴角顯得那樣無助。
在另一邊的觀衆席中,巫桦也在,這是她唯一一次來法庭旁聽。
除了瑪歌的那段自述,她全程半聽不聽,滿腦子都是自己的事。
反正羅浩來撈她就已經讓她在家族落了把柄,再求家裏一次也是債多不壓身。
這次長假儀華姥姥叫她回去,顯然她無法拒絕。
她依稀知道自己即将面對什麽,卻停止不了心存僥幸。
心不在焉地往旁一掃,看到黎麥,她望着天花板的樣子讓巫桦想到那些震撼人心的教堂壁畫;
既像是聖子被釘上十字架,在流盡最後一滴血之際,仰望那離棄人間已久的天堂。
又像是仰望十字架上的聖子的虔誠教徒,心中的希望之火在随那高處的生命流逝而熄滅,也将在複活之日重燃。
巫桦無法抑制地升起一種難過的感覺。
能感到,她這眼淚是為瑪歌;
不單是為瑪歌,更為這正義實現的漫長而痛苦的過程中的受害者們。
為那些逝去的高尚無辜的靈魂,也為那些受盡折磨而污濁了的靈魂。
為終于等到的正義,也為其餘更多尚未等到的正義。
為世間噙着淚水苦苦掙紮的所有人。
多少對她懷揣有惡意的巫桦,甚至沒法在心裏嘲諷她什麽。
因為巫桦在想,照現狀看來,如果存在上帝,那麽祂會是一個儀華姥姥,而不是一個黎麥。
上帝不像黎麥,不會尊重善待任何人。
巫桦起身走出法庭。
回去要收拾行囊準備去見姥姥了,她依舊對自己的劇情是否會迎來分水嶺,她将滑向怎樣的命運一無所覺。
命運的最恨人,也最誘人沉淪之處,就在于它的不可預測。
就像一本不到最後,永遠都沒法偷偷翻到謎底頁的腦筋急轉彎小書。
你試圖享受一個個謎題,從那些俗淺的小段子上看出趣味和深意,給出自己的答案,最終大多不過落得個被嘲弄的下場。
監獄安排瑪歌跟同樣肢體有殘缺的囚犯一個宿舍。
殘疾人當然不會就比健全的人好相處。
獄警和獄醫對她莫名友善,或許黎麥同他們打了招呼。
總的來說,瑪歌能應付同室獄友之間的關系,應付其他人也不難,畢竟對假肢應用自如的她戰力并未減弱多少。
她每天都規律的生活,學習讀寫,平和而充實。
入獄一周後黎麥就來探視了。
在黎麥之前有人來過了,是個打算将這樁大案寫成書的記者。
瑪歌拒絕了,因為那樣的話,會經常見到這個人,而她對她言談神氣的印象不足以支撐這種頻率的會面和對話。簡言之,她嫌麻煩,沒興趣。
再見黎麥,瑪歌透過鋼化玻璃看她,恍如隔世。
在此之前那位記者的來訪打破了瑪歌的一個固有觀念,即她潛意識覺得入獄了就與外界的一切斷了;
那些曾經發生的,至今未完的,包括黎麥,都将被不知名的大手堆在遙不可及的對岸,就像當初黎麥被領養走後瑪歌的際遇一樣,一切都會翻天覆地,而自己就如同那時一般,在這監獄裏也展開截然不同的新的生命,仿佛再也不會出去了。
但是沒有,入獄前後,她原本的生命以及所做下的事,都持續到了現在。
未來,她還會出獄,在那個未來的十五年前的現在,瑪歌想到這點,不覺得期盼。盡管适應一種生活方式不難,她也對這種徹底的轉換有些微退縮。
黎麥這次來,說了些外面的什麽事,關于組織、關于城市,還有社會輿論、受害者家屬的不滿……
因為那些與黎麥和自己的直接關系不大,所以瑪歌什麽都沒記住,只記得她說,一有空就來看自己。
黎麥說話總是算數的。
監獄規定每月只能探視一次,每次三十分鐘。
而後每個月的第一個周末,黎麥都會來探監。
在瑪歌表示出對外界事物發展的無所謂後,黎麥轉而說起她自己和周圍人的事。
瑪歌很喜歡聽黎麥說她過去如何成長,她現在如何生活,簡直到了癡迷的程度。
黎麥是從被領養後說起的。
她的記憶力非常好,語言組織能力和表述能力極佳,那些過往的事情,樁樁件件的細節在她那裏像是剛發生一樣清楚準确。
生活本身,常常是零散的、碎片的,讓人覺得毫無邏輯,黎麥往往卻能捕捉到其間隐晦的因果。
她能用建築師一般的思維,把看似不相幹的事前後聯系起來,架構出她印象裏的童年。
那實在是一個瑪歌無法想象的清晰透明、富有邏輯的世界,瑪歌甚至試想黎麥說不定做過神,如果不是創造者自己,如何能将世界看得這樣清楚,而目光又如此仁厚。
瑪歌向來是個沒什麽想象力,也不會做夢的人,白天晚上都不做,躺在床上閉眼,然後睜眼,夜晚便被眼皮掀過了。
曾夢見蘇拉已是例外,而每次和黎麥見面後,瑪歌一連幾天晚上都會做夢,她對此也困惑莫解。
醒來還歷歷在目,對夢的記憶會随着牙刷敲擊牙缸、一個零件嵌合另一個零件、穿脫工服而漸漸褪色,消失在腦海深處,但那種感覺不會消失。
雖然瑪歌描述不上來那是什麽感覺,早上被鈴聲喚起她總有些恐慌,不願意睜開眼睛,貪戀睡眠,流連夢中的世界。
她的記性很差,夢裏的事物又格外容易被人遺忘,但太想留住那些夢,沒學幾個字的瑪歌決定用筆寫下來,絞盡腦汁用上貼切的詞語,還能借此鞏固讀寫。
在夢中,她進到了黎麥的生活裏,未必是她們一起滾鐵圈跳房子的其中一員,反正她常常就在黎麥身邊,視線與她平齊。
至于油垢的浴室和淋浴設施,發潮有酸味兒的被褥,灰土飛揚鐵鏽味兒的工房,學習室焊在地面上永遠挪不動坐不熱的鋼鐵座椅和有黴點的紙張……
這些圍繞着瑪歌的東西,全都被另一種感官取而代之。
那是一個充滿貓狗毛發還有洗衣粉的芳馨的空間,偶爾混入禾琦家(與黎麥一家的舊居并不在一片城區,但夢裏緊挨着)面包房的麥香和奶油味兒。
也會有臭味;小孩子們的鼻涕、泥襪子和油膩的衣襟,甚至嘔吐物,不過也許是隔着夢境和年代的原因,總歸沒有監獄裏的人身上的泥垢和汗味要來得濁重、令人欲嘔。
黎麥的敘述是連貫的,她的夢也大致是連貫的。
瑪歌在那些斷斷續續的描述和夢境裏,看着黎麥搖搖晃晃又穩穩當當地長大,自己卻還是這一連串夢境最開始那般。
自然……瑪歌本人的記敘十分單薄貧瘠,一個句子裏,句法和拼寫至少錯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