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緣由
緣由
“是七年級的學期末,我放學回家,家裏沒有人,鄰居讓我趕緊到醫院去,媽媽病發,爸爸開車送她到醫院去了。從家到醫院騎自行車只要不到半小時。我踩着自行車闖了紅燈,還占用了機動車道,被警察攔下了。
“我滿心以為媽媽要死了,怕在這被扣下見不到媽媽最後一面,慌張得語無倫次,都不知道她們是怎麽聽出所以然的,總之,她們把我的自行車放進警車後備箱,讓我上車,準備一路我送到醫院。
“但是堵車了,後來回程我才了解到,是□□制造的車禍,死了一車人。路很窄,滿地殘肢和車的零件,警方封堵了現場,自行車也過不了,于是我顧不上謝過那兩位好心的警察,騎車繞道,在不得不穿過一條滿是垃圾的巷子時,車胎被釘子紮爆了。
“我推着車子走出巷子,被幾個看上沒比我大多少的孩子攔住了,他們是以在街角賣粉維生的小流氓,攀附着本社區的□□下游,敲詐打劫的事自然也做。我扔下了一切,自行車、硬幣、亂七八糟的積分卡、十歲生日爸爸送的手表,終于跑到了醫院。
“本來正常只要二十分鐘的路程,那天我用了一個多小時。外面晴空朗朗,我渾身汗濕,像是在大雨裏跑過來的,心髒和肺葉生疼。雖說媽媽好好的在醫院,沒有特別大的事,她漫長的治療又是另一回事了,但那條處處堵塞的路至今都還會出現在我的噩夢裏,讓我心慌地醒來。”
玻璃對面的黎麥神情怔忪。
她好像能并行不悖地在心裏數着分秒,知道不剩多久就到探視時間了。
特殊情況可以延長至一個小時,黎麥倒是可以利用這條規則,但實際沒有特殊情況,黎麥更願意遵守規定。
她沒沉默多久,稍微加快了語速。
“一定要說一個契機的話,應該就是這次經歷讓我決心成為警察,整頓這座城市。不該有一條路像那樣漫長……
“之後就一直在學習,為了實現目标奮鬥,想盡快獨當一面。媽媽爸爸領養我的時候年紀就不小了,後期老了、病了,靠着醫療保險和護工生活在醫院。我每天放學去醫院看她們,他們明明很疼很難受,還是在我面前裝出沒事的樣子……然後我回到空落落的家,心裏已經什麽都不敢指望,只祈禱他們能看到我穿警服的樣子。
“結果是,他們在我備考警校那年雙雙病逝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去的考場又怎麽出來的,就落榜了。”
黎麥對這段不想展開細說,便緩解氣氛地自誇;
“當然第二年就考上了,按禾琦的話說,考警察有些浪費的分數。這種東西哪有什麽浪費不浪費的,她低空飄過分數線才會這麽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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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瑪歌沒做夢。
不,應該是做了的,她口中還殘留着苦澀的感覺,只是醒來就忘了。
從之前的夢猜測,她是看到了黎麥剛講述過的那個傍晚。
夢裏的她停滞了成長,應該沒法跟上黎麥的腳步。
可能會像少數其她一些夢那樣,是紀錄片導演一樣的全機位旁觀,或是像小鳥一樣俯瞰一切。
看着她一路狂奔,障礙,障礙,到處都是障礙;
看着她迷失在惡行所化的利劍叢林中,滿心焦急絕望……
瑪歌沒有把這個猜測的夢記下來,大概很快就會忘掉。
下個月初,黎麥沒來。
她不來也是沒有辦法,她很忙,在做着重要的正義的事,而且她原本就沒有來的義務。
瑪歌遵循着自己的日常,不去在意。
有時她早上起來胸中會有郁郁之感,也不再做什麽夢,但呼吸到新鮮空氣就沒事了。
不過又是循環往複的每一天,這個月卻似乎格外漫長。
瑪歌沒有自覺自己盯着食堂電子鐘上的日期越來越頻繁,視線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
十號,十五號,二十號……聖誕前夜,今晚就是所謂的平安夜了。
她正把零件打上螺絲,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因為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在管教的催促下跟獄友們走進工房的了,也不記得午飯吃了什麽,努力回想仍是一片空白。
吃了什麽呢?她咂摸着口中的餘味,酸澀,一股怪味,沒法想起來。
計件完工,她已經完成大半,不如盡快下工回去刷牙,去南側的操場跑步鍛煉,直至微汗,然後在浴室和宿舍聽身邊的獄友吹噓瞎侃、編她們那些不着邊際的故事。
這麽想着,她動作卻是停了下來。
她身旁有扇灰暗的小窗,被鐵栅和幾塊木板封死了。倒還能從縫隙中看到外面一小塊暗藍紫色的天,幾條浮空的枯爪般的漆黑樹枝。不知道是什麽樹,秋天沒有葉子,冬天更沒有。
此刻有小鳥停在那根低些的樹枝上;
它一頓一頓,左看右看,另一只鳥飛過,是它的同類,卻沒有為它停留,向更高處去了。
那塊天空的色彩越來越暗,它仍在那,黑黑的一小團,沒有巢,也沒有要去的地方,仿佛就生活在這扇窗層層釘封的夾縫中。
眼淚流下來時,瑪歌遲遲沒有發現,反應過來很是無措。
她低下頭繼續幹活,不明白這眼淚是什麽。
……
瑪歌入獄後黎麥一直不大放心。
雖說她人高馬大,格鬥技能與自己不相上下,但她現在是殘疾人,身上還有一身舊傷,萬一生病了,萬一假肢壞了……
黎麥一得空就去申請了探視。
瑪歌過得不錯,還胖了。
她說她在牢房裏不方便,沒場地沒器材,不過她有在想辦法鍛煉,畢竟二十多年的習慣了。
黎麥回去,跟監獄方了解了情況,重複性的繁瑣勞動當然起不到什麽鍛煉效用,食堂夥食又多油脂和碳水,這兩樣沒得插手的餘地。
她又了解到,原來監獄南側有個帶跑道的小體育場,但前些年監獄的人員變多,打理場地和人員管理都費事,便關閉了。
黎麥和已經見過好幾次的典獄長聊了聊,向監獄捐了一筆錢。
下個月再去,瑪歌告訴黎麥,有跑步鍛煉的場地了,她還認了很多字。
後面每個月初去看她,成了黎麥必做的一件事。
瑪歌似乎很喜歡聽她說自己的故事,她也覺得自己講得很好,瑪歌應該就像聽書一樣。
故事之餘順便還可以給瑪歌補補常識。
她在殺人和制定殺人計劃以外的常識驚人地貧瘠;
能看懂密碼、指令和人名,還有錯綜複雜的地圖布局圖,認識各種槍械炸藥軍刀型號,會簡單的編程入侵手機電腦,但不認幾個字,對寵物、婚姻、職場一系列社會規則一無所知,誰能不嘆一聲神奇。
不過幾次下來,黎麥就發現,可能比起瑪歌需要她,她更需要瑪歌這位聽衆。
這為工作忙得團團轉的一年又一年,事件裹挾着時間呼嘯而去,她不知多久沒有這樣對自己的過往人生回頭翻閱了。
一開始瑪歌的出現,就牽引出了黎麥在孤兒院的幼時回憶。如今在瑪歌面前,像這樣每個月把那些記憶整理成故事,撫觸曾經的歡樂和悲傷。
積蓄的滿池心緒在細細地流淌出緊封的心關,傾倒向一塊無影的鏡子,折射出自己生命的全貌……
黎麥發現,自己固然精力強盛、熱愛工作,但不是不需要喘息的。
通過這種規律的整理和集中的講述,急速從她指尖流逝的時間漸漸被回憶延長,變得有形、觸手可及,像一大團混在一起的不同的積木,被分門別類裝進了收納箱,毫無界限的工作和生活也有了區隔。
從溫吞靜默的瑪歌的凝視中,黎麥愈發從她身上感受到某種常人難以企及的精神。
難以具體說明那是一種什麽特質,目前看來,最多體現在人格的恒定性,是被動、容忍,并化解一切猛烈壓迫的柔勁和鈍性……刨去一些東西,好像就成了黎麥向來追求、試圖擁有,而只能勉強做到的理想的存活于世的态度。但那種形而上的東西誰又說得準。
和瑪歌相識後,黎麥經常自我反省糾正,少把自己的幻想強加在那些沒法或不願自我表達的人身上。
即使打掉了組織,黎麥的工作量也沒有少很多。
兇殺總是在發生,治安的變好需要持續努力,活是一直都有且永遠也幹不完,願意幹活的人就會無盡的工作量。
十二月的第一周周六黎麥通宵加班,周日讓她給睡過去了,周一又要上班。完全錯過了瑪歌的探視。
每個月都固定時間探視,偶爾一次不去,雖然也沒任何口頭約定,感覺還是像放了瑪歌鴿子一樣。
不過瑪歌應該無所謂吧。
至于自己希不希望瑪歌無所謂,黎麥沒有再想。
下周黎麥本打算去的,但想想再有兩周就臨近聖誕了,不如聖誕節那天去。
初高中和警校的朋友們都陸陸續續成立了自己的家庭,單身的朋友也有媽媽爸爸姊妹兄弟能一起過聖誕節。
唯獨黎麥孤身一人,瑪歌也是。
今年的25號是周日,黎麥特意找出那身曾經被朋友嘲笑說“像要去牽馴鹿的聖誕老人”的白襯紅西裝,翻出小時候的紅絨帽戴上,路上要是有賣白胡子她就買了,可是路上沒看到。
能帶進去的東西實在有限,最後是帶了一大兜拐杖糖作為禮物,瑪歌的口味在愛吃甜的這方面沒變。
果然瑪歌一見她這副樣子就笑了。
黎麥立即發現瑪歌眼眶有點紅,手上還有一看就新的劃痕,神情也有些躲閃。
“發生了什麽?”
“就是……我也不想……”
瑪歌猶猶豫豫地和盤托出。
今早有人襲擊瑪歌,似乎是那個組織的殘黨,但這個監獄組織殘黨不止她一個。
瑪歌也不清楚自己哪裏得罪她了,她上來就用一根不知哪裏來的鉛筆紮向瑪歌眼睛。
而瑪歌常年訓練的條件反射讓她一下子便招架住了,還下意識反肘攻擊對方脖子上的頸動脈窦。
她反應過來這樣會出人命,最後關頭勉力收了點勁兒,還是晚了,對方昏迷了,在醫院搶救。
黎麥聽罷笑了,并不像瑪歌以為的那樣會譴責她又傷害了人、做了壞事。
“這有什麽,自我防衛在任何時候都是對的。”但黎麥笑得比事情本身的好笑程度要誇張則是因為:“我還以為你在為我月初沒來傷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