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感情
感情
“啊,可能有那個原因,我也不知道怎麽就哭了。”
“……”黎麥笑意凝固在臉上,語氣都小心了幾分,“什麽?”
瑪歌嗦着拐棍糖(友善的獄警檢查過拿給她的),手擋在眼邊,試圖理清思緒表述出來。
“這個月不知道怎麽過的,太漫長了,一直感覺就好像缺了什麽,哪哪都不對勁兒,這段時間像食堂的餐具堆放處,粘膩邋遢,難以忍受,又天天如此留不下印象。”
黎麥十分愧疚,尤其沒來那個周末有一天還是睡過去的。
“對不起……”
但當她對上瑪歌困惑的眼睛投來的專注視線,她就明白瑪歌需要的不是道歉,她對自己沒有特別的期盼,每一次對她都是驚喜和饋贈。
“然後呢?你繼續說。”
“就是……從窗戶縫看到那只鳥,它孤零零地在光禿禿的樹梢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本來眼淚已經止住了,一切正常,睡覺的時候,聽到旁邊的人哼平安夜那首歌,她說她想家了……”
黎麥從瑪歌的神情裏感覺到了從內裏外滲的難過和痛楚,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法庭上宣判時,瑪歌一臉平靜,但有空茫和恍惚一閃而過。
“我睡着了,睡得很死,幾乎一覺到天亮,早上發現起來枕頭濕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想就是……心裏不舒服。然後就被襲擊了。”
瑪歌近乎求助地看着黎麥,黎麥抓下頭上的帽子,一手團着絨帽,另一手一把把捋順自己的黑發,眼神思量,欲言又止。
黎麥記得一個心理咨詢師朋友說過,心理治療的大忌就是對來訪者武斷地下達判斷。
正确的做法是要傾聽對方訴說,幫助對方覺察、認識并理順自己的情緒,授人以漁,盡量讓對方自己做出決定,不進行別的引導。
但很多心理咨詢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往往讓自己淪為對方的樹洞,這對缺少對自我內心認識和自覺自醒悟性的來訪者毫無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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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你這麽說,我沒法确定是為什麽。”
本質上,處理自己的情緒是不能寄希望于她人的。
“問題是,你想知道為什麽嗎?”
瑪歌點點頭。
“那我來教你吧。”
回去要多跟那位咨詢師朋友攀交情了。
現學現賣,萬望不要誤人子弟才好。
黎麥隐藏起為難,向瑪歌微笑。
“我們有時間,慢慢來,總有一天你能明白你的一切,不說一切,大部分情緒都是為什麽。”
即使她沒有失誤,真的教會她感受和識別情緒,誰又能知道那樣是會将她引向覺悟和釋然,還是會将她導向反刍創傷的痛苦,反而對現狀更加感到不可承受?
假使後者真的發生了……清醒受刑會比麻藥慰藉好嗎?
多想無益。
“我沒有故事了,從做了警察後,就只有案件,那些查案手段和偵破技術我是不可能透漏給你這個罪犯的。”
黎麥義正言辭,不過顯然是假做正經,又見瑪歌眼睛一眨不眨,有幾分當真的樣子,擔心會刺痛她,連忙擺擺手。
“玩笑玩笑,不要在意……來講你的故事吧。”
剛才黎麥糾結那陣兒,瑪歌只顧看她,還有她的一舉一動。
體感太久不見了,瑪歌印象裏她和別的刑警差不多,穿黑白灰,顯得成熟穩重。
今天黎麥穿鮮豔的顏色,生動非常,富有少年氣的鮮潤跳脫。由于舉止潇灑、言談溫文,摘下那多少有些滑稽的聖誕小紅帽,毫無雜色的黑發黑大衣配上紅西裝,其實出乎意料地成熟風流……但誰讓黎麥為人親和,朋友又都玩得太熟了,損友嘴裏沒好話。
而瑪歌過往連正常多見幾面的人都沒有一個,用類似欣賞的眼光看一個人,以及這樣的交談,都是瑪歌有生以來第一次。
她想自己今晚可能會做一個火紅溫暖的夢。
“瑪歌?”
她被喚回神。
黎麥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
“我的故事……我記性很差,幾乎都不記得了。”
“那就說近期印象比較深刻的事。”
瑪歌說了那些夢。用難記的字詞寫過一遍,印象是比較深一點。
黎麥聽着,無意識含着笑。
她沒能想到自己的故事能在瑪歌這裏激起這麽明顯的漣漪。
她确認了,瑪歌本質上有着豐富的情感,只是她必須封閉感知,阻隔那些情感進一步反饋,不斷遺忘,非如此不能活下去。
她感同身受地為黎麥的經歷難過,但在夢中重現這段痛苦經歷時,她的痛苦回避心理機制讓她不得不遺忘。
在此之前,瑪歌那些第一視角的夢,是她的精神投射,主觀地想要參與普通孩子的童年當中。
但夢裏她沒法跟着黎麥長大,表明她潛意識把自己的心理年齡錨定在了和黎麥在孤兒院分別之後的時期。
黎麥盡量通俗地跟瑪歌說了自己的猜測。
瑪歌倒不是聽不懂,就是一時理解不過來。
時間也到了,黎麥同她告別,互相祝願對方聖誕快樂。
黎麥戴上紅絨帽走出去,把剩餘的糖發給了一路見到的獄警,祝每一個人節日快樂。
希望日日是好日,年年是好年。
當然她知道不可能。
“上次來我就想跟你說了,但是忘了,禾琦從去年開始就跟隔壁技術科的新人網警走的很近。一開始是對方總來找禾琦,後來禾琦也越來越多的跟我提起她。”
對此黎麥反應比較慢,還是其她同事調侃禾琦的時候她才注意到。
“能見到稍微一提,禾琦就惱羞成怒臉耳通紅,也是新鮮。”
瑪歌不解:“為什麽生氣?”
“因為禾琦就和別人說的一樣,對她有心,所以害羞了,便急忙掩飾自己的害羞。一般來說你一生氣,別人就會避你鋒芒,不說那些讓你害羞的事了。”
雖然瑪歌還是不理解害羞為什麽要掩飾:“那位也是女性?”
“嗯。”
“兩位女性之間的愛情麽……”
這段時間在黎麥的幫助下,瑪歌已經知道了,自己對喬瑟夫的感覺(順帶一提,他還活着),是憎恨和厭惡。
那次黎麥沒來,她的感覺是失落。
那只在樹梢的小鳥之所以讓她落淚,是因為把孤單的感情投射在它身上了。
對用餐完畢後堆放成山的那些油膩膩的器皿的感情也是厭惡;
有一次瑪歌把餐具堆放處跟茶幾上有待剝皮的那座肉山聯想在一起了,果然還是喬瑟夫更勝一籌,有皮讨厭,沒皮惡心。
“那又是一種怎樣的感情?”瑪歌追問,“電影和廣告裏看到的愛情都屬于女性和男性……”
“愛情——生理角度來說,愛情可以發生在任意兩個人身上,不論性別,甚至未必是兩個人之間,更不是很長久的東西,跟宏義的愛重合範圍不大。”
黎麥對愛情的看法從青春期就固定了。
“愛情範圍限定在能喚起一個人的生理反應,主要是性'器官的反應和精神層面的性'亢奮的基礎上。”
工作後更是對那東西沒好感。不是覺得愛情不好,而是人們對愛情不切實際的理解和幻想不好,以及冠以愛情旗號幹的那些壞事和蠢事。
“但這方面男女有別,男性的性不總是與愛情關聯的。
“我辦理過不少殺妻案、情殺案、妓女受害案。男性的性通常都只是為了生理快感的自我滿足,精神上有快感的話,也不是出于愛情,而是出于支配女性,淩駕于低種姓的宰制感。
“這個聲稱平等實則處處階級的社會很糟糕。很多人不願意承認,性別也是一種階級,愛情某種程度上成了這種階級壓迫用以精神控制的手段。”
“真複雜啊。”
“人類的事就是這樣,尤其人一多,什麽問題都出來了。”
抱怨了一句,黎麥扯回正題。
“抛開社會層面的婚嫁觀念影響,愛情本身,主要還是激素主導吧,你不是知道人受傷後一段時間不會痛是因為腎上腺素麽,愛情的激素也差不多是那樣。
“分泌苯基乙胺會讓人一見鐘情,産生興奮激情,眼裏只有對方,表現就和影視和廣告片裏的女男一樣,科學研究證明其分泌濃度的高峰會持續六個月至四年不等,平均也就三十個月。”
“我們見面的月份都要比那多了。”瑪歌忽然說。
“是欸,你記得很清楚嘛。”
黎麥心裏數了一下,距離瑪歌入獄以來三四年了。
“對了,還有戀愛的時候多巴胺分泌,會感到活力和快樂;女性還有催産素發揮作用。這些激素會讓人失去常态,做出種種非同尋常的行為,好壞自知,視個體而異。”
“那你呢?”
“我?”
黎麥反應過來。
“你是說我有沒有愛情?”
瑪歌點頭,很想知道。她自己顯然沒有,一點沒有。
“長到這麽大,心動當然是有過的,但那幾次都更接近欣賞。覺得對方很好看,很美好。遠遠沒到愛情的程度,甚至都算不上喜歡,就是好感。”
“所以排序是這樣的嗎——欣賞,好感,喜歡,愛情……?”
黎麥認同瑪歌的學習能力,就是她的理解往往有點僵硬。
“大概是這樣。”
“那在會抵達愛情這個結果的進程中,你有喜歡過誰嗎?”
“沒有。”
黎麥提起那段經歷多少有些尴尬。
“大學時談過一段短暫而不成熟的戀愛,那是最接近喜歡的一次,但很快就消失了。我對工作抱有大愛就夠了。”
最後這句盡管真心,黎麥莫名說得想笑。
“說到底,真正的愛情是美好的,無私而崇高的,勢必令人向往,就像神和信仰一樣,卻不是所有人支撐生活的必要之物,在這方面我是無神論者。”
瑪歌陷入迷思:“信仰會改變嗎?”
“人生無常,我不知道。”
黎麥聳肩,心裏覺得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