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出獄
出獄
又四年。
瑪歌表現良好,得以減刑,提前釋放。
時隔八年零六個月,在四月的春天裏,第八十四次見面,黎麥擁抱了瑪歌,就像所有難得見面的朋友相逢時那樣。
黎麥的頭發和衣服散發出一股清爽氣息,和瑪歌想象的一樣,但更豐富,還混有一點點煙味兒,總體很淡,與整個明媚春日的味道和諧交融。
瑪歌感到自己緊貼着黎麥柔軟而微涼的衣服,這種被不完全籠罩的感覺像蓋了個疊起來了的被子。
她被用力晃了晃,拍了拍肩膀,尚且猶豫要不要回抱,黎麥已松了手。
瑪歌本想坐後面,黎麥拉開了副駕的車門,她也只好鑽了進去。
黎麥一如往常挂着微笑,娴熟地駕車,随手打開車載電臺,音響流淌出上世紀的經典流行樂。
“你想聽什麽嗎?”
瑪歌張了張嘴,想說這個就很好聽,不過沒了玻璃的阻隔,沒了栅欄、鐵絲網、局促的空間和監督的目光,她反而感到胸口不暢,話語在喉間滾了一圈又咽下了,只是搖了搖頭。
黎麥眉梢微動,眼角看到瑪歌扒着車窗的後腦勺,頭發被風吹得一面倒,陽光晃照着,像一面金絲攢成的旗幟。
她望着被甩在車後的街道、行人和建築。後視鏡裏她的臉,眼下有明顯的烏青,神情近乎呆滞。
怕冷場,黎麥提前幾天攢了有趣段子,來接她的路上拟好了話題,此刻見狀便也就專心開車。
一路上唯有歌曲一首又一首地播放。
有一次,在兩首歌之間的寂靜裏,黎麥問她有沒有什麽想吃的,瑪歌還是搖頭。于是兩首歌之間的沉默越來越堅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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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麥帶瑪歌回到了自己的家。
政府有關于出獄人士的就業政策和專門的應對部門,瑪歌明天會去見那位部門指派的女士。
瑪歌入獄前有存款,賬戶在清查□□資金時被法院永久凍結了,房子也封了。
監獄幹活倒是有工資,這麽多年最低時薪攢起來也有不少,但黎麥還是提議,在瑪歌工作穩定之前,都住她這裏。
工作穩定後也随意去留,黎麥都歡迎。
“餓不餓?”黎麥一進門就指着廚房問。
“沒有。”
黎麥常年獨居,生活習慣良好,去接瑪歌前沒太收拾,瑪歌看到的房間就十分整潔了。
朝向很好,陽光充足,而且給人很寬敞的感覺。
要是坐牢前,瑪歌不會覺得有什麽,但經歷了多人集體生活之後,見慣了別人平常的生活空間,這裏就顯得異常之空。
為數不多的幾件家具電器都是基礎款,上面沒有放顯示喜好的擺件,牆上沒有挂畫,甚至也沒有時鐘和釘痕,總之沒有任何日常會有的瑣碎。
“我平時不常開火,記得你是自己做飯的,少了什麽你想着點跟我說,我再添置。”
到了家,黎麥開始勤着說話了。
“我有個朋友說我這房子可以租給夜店工作的人,一個忙黑天一個忙白天,都不帶碰面的。”
瑪歌笑了笑,随黎麥進到了卧室。
衣櫃已空出一半,擺了一摞休閑裝。
“我給你買了幾套衣服,目測的尺寸,不知道合不合适,先換洗穿吧。”
知道瑪歌不大在意衣服如何,所以是黎麥自己的審美。
“很多朋友到處旅行帶回來不少紀念品送給我,但我嫌那些零零碎碎的容易磕碰,落了灰也不好打理,就都放起來了。”
黎麥買這個房子除了看中光照和交通條件,也是因為面積不大方便收拾。
“你掀開卧室床板下面,還有衣櫃下層,那都是,有喜歡的就擺出來。”
本來就忽然想起來随便一說,沒成想瑪歌意外的感興趣。她慢慢地拉開櫃子,好奇地向裏張望。
“不用怕弄亂,正好讓它們曬曬太陽補補鈣。”
黎麥把那些東西都淘騰出來,印第安的頭飾,波斯的大麗花挂毯,不知來源的漂亮礦石……倒是勾起黎麥不少回憶。
“她們淨送我些奇怪的東西。”
瑪歌和黎麥對着那個表情像便秘的陶瓷小人傻笑了一會兒。
“一樣禮物就是一個朋友嗎?”
“不,也沒那麽多……禮物數除以三,或者五吧。”
黎麥物欲低,這些年回禮的開銷就占了消費的大頭。
有些友誼就是靠一來一去的物品維持的,這種友誼維持起來不費多少事,也能給生活添些趣味。
因為黎麥說要給它們曬曬太陽,于是瑪歌把這些東西搬到了陽臺,黎麥也不好解釋那是玩笑。
房子布局簡單,瑪歌注意到只有一個卧室,但沒有什麽,床很大,就像衣櫃一樣,足夠放下兩個人。
陽臺有三把座椅和一些杯子,有時黎麥會在這兒招待朋友。
平臺上放着盆受驚河豚一樣圓潤的仙人掌,欄杆外支着人工痕跡明顯的木架,放了嫩綠的梧桐葉形盤子,裏面有幾粒細細的幹面包屑。
架子上幹結的鳥屎,像摻了可可的過期奶酪。
看來是特意打造的喂鳥的地方。
早些時候風還有些陰冷,中午強盛的陽光灼熱了空氣,曬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瑪歌拉過椅子坐下,面向太陽,眯着眼睛,有些昏昏欲睡。
耳邊隐約出現了鳥鳴,越來越密集響亮,足夠悅耳,所以沒有驚擾她的困意。
黎麥走過來,兩手都拿着東西,她擡了擡眼皮,沒認真看是什麽。
直到黎麥貼過來,把一個盒子放到她面前的桌上,空着的手按着她的肩,另一只手伸到架子上的盤子上方,修長的手撚動,有雪花般的東西掉落下來,她才反應過來那是面包屑。
白的鴿子、灰的麻雀、不知名的灰黃小鳥都一跳一跳地圍了過來。
“不知道它們是不是一直守在附近,認識我的身影,還是聞到了我的氣味……”
瑪歌看着它們啄食,時不時理理羽毛,被睡意遲鈍了的思維沒有去想黎麥說的話。
說再多得不到回應的話,黎麥似乎也不會失去耐心。鳥兒吃飽,漸漸四下散去,她發現瑪歌一臉困倦,便捏了捏她的肩。
瑪歌稍微清醒一點,黎麥告訴她:“手機買給你的,已經存了我的號碼,還有就業監督人員的號碼。”
随即捏着她的肩将她往起提。
“困了回房間睡。”
瑪歌出于信任和瞌睡,順從她的一切指示。
假使這陣兒黎麥不把她往房間帶,而讓她跟鴿子一塊從四樓陽臺飛下去,她大概也會無意識照做。
醒來天還亮着。
瑪歌沒睜開眼睛時下意識在等監獄的起床鈴,又覺得不對,睜開眼睛還不知道怎麽回事,稍微驚吓了下。
潔淨明亮的天花板,溫暖柔軟的床鋪,寬敞的床散發着令人安心的氣息。
飄來某種甜蜜的奶制品香味的客廳有人小心活動的動靜。
對了,已經不在那了。
坐起來,假肢卸下了,倚放在床腳。
瑪歌一時沒有裝上它下床,哪裏都看不到時間,床頭櫃上有個盒子,是手機盒,瑪歌模糊記得黎麥說這是給她的。
拿出來,手機很新,比起入獄時升級了很多。瑪歌不知按哪弄亮了它,看到了時間。
竟然不是傍晚,她從昨天中午睡到早晨了。
得知自己即将出獄之後瑪歌就沒睡過安心覺了,出獄前一天更是徹夜未眠。
忐忑、焦慮、恐懼……她還記得這些折磨着她讓她難以成眠的情緒,現已沒有殘留了,被陽臺的陽光和奇妙擺件,還有黎麥的關照消解一空。
“我出門上班了。”黎麥邊紮格紋領帶邊探頭進卧室。
她的黑發柔順而有些淩亂,細細的一縷搭在她微垂的睫毛上,似乎造成了不适,她正抽緊領帶倒不出手,讓人情不自禁想替她把它撥開、理順。
“哦。”瑪歌眨了眨眼睛,想表示更多的關心,卻不知還能說什麽。
“難得做了早餐,你那份留在鍋裏,一定要吃哦。”
“謝謝。”
“我晚上六七點鐘回來。”
說着黎麥轉身消失在瑪歌視野。
她渾身散發着快樂光芒,比往常還要陽光耀眼。
出門時哼着的歌,是昨天接瑪歌回家的路上放的某一首的調子。
瑪歌睡得特別熟,帶得向來入睡困難的黎麥也睡得很快、很沉。兩個人的睡相都挺好,不用多做調整就很舒服,不然床再大都還得再填一張。
早上起得不早不晚,忽然想吃法式吐司,冰箱裏正好有材料,她依照不甚确定的步驟做出來,賣相味道都比較成功,心情就更加的好了。
瑪歌吃了早餐。
但因為昨天從中午起就沒吃東西,這點自然不夠。
家裏不剩什麽食材,她對出門感到抗拒。那些零碎還在陽臺曬太陽,她将它們放回原處,然後盯了那盆仙人掌半天,想象不出怎麽料理。不能吃它,于是只能出門。
一旦出門,沒有以為的那麽難。假肢在監獄行走的動靜并不突兀,走在超市就顯得陌生,她去了附近的超市,逛了一圈,又去了遠些的另一家超市,由于是工作日上班時間,都沒什麽人。
她熟悉了超市的地面和電梯,獨自采購食材,自己做好,自己吃完,心情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