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慰藉
慰藉
禾琦偶然翻出了以前的報道。
上面印刷着在表彰大會禮堂正中央意氣風發敬禮的黎麥。
她歪頭看了半天。
樣子沒變,但是總感覺是精氣神還是哪差了點。
報道是九年前的,黎麥五年前升上領導層,很久不親自辦案了,一直在開會,視察指導,陪更大的領導和其她領域的領導。
身後的門被拉開,禾琦放下舊報紙,回頭見是黎麥,她像是從家剛洗過澡過來。
“你還真沒來。”
“都說了我跟利亞有戀愛紀念日約會。”禾琦理直氣壯,陪女朋友是第一要義。“派對好玩嗎?”
黎麥撓了撓頭:“大概十點我就受不了了,找了個空房間反鎖睡到天亮。”
“完全是老年人作息呢。”
“真老年人作息還得看瑪歌,她九點準時睡覺。”
對此禾琦報以難言表情。
黎麥覺得她這樣有點像那個陶瓷小人。
“她一直住你那不是個辦法,她遲早得有自己的生活,你不可能奶她一輩子。”
黎麥愣住:“那是什麽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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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游戲用語,你該關注的重點也不是這個!”她不好說太多,便轉回椅子,“我手頭事情多着呢。”
禾琦繼續整理舊案,從中找上周那起兇殺案的線索。
黎麥也有自己的行程,辦公室還有要批的文件還沒看。
窮忙到中午,黎麥手肘撐着文件,支着額頭假寐片刻,聽到新來的實習警員走過辦公室玻璃門前的交談。
她們沒有人們以為年輕人會有的那麽無所畏懼,相反她們謹慎謙遜,不過肢體拘謹中有活力,眼神中有期望和向往。
總有一天,她們會變得游刃有餘,眼中的神光也不會再向外延伸。
她們為黎麥看過來而興奮激動不已,倒讓黎麥不好意思了。
等她們走了,黎麥才起身去吃午餐。
她現在沒有以前那種到處探店搜尋美食的熱情了,中午在警局固定的店面吃老幾樣東西。
進餐館時,她瞥見嬰兒車,扶門側身請對方先進。
“黎麥?”
推着嬰兒車的男士進門,讓開門口,把太陽鏡推到腦袋上回身。
“哈哈!還記得我嗎?”
黎麥遲滞了片刻,對在這碰見大學時的前男友,還被對方率先一眼認出感到驚訝。
“記得,我倒要感謝你沒忘了我。”
“真的是,稍微關注本地新聞,想忘也忘不了你啊。”
他把小車推到裏面人少的桌旁,那裏比較安靜。黎麥也就在他選的地方坐下。
服務員立馬走過來,只給了她菜單。
“你不點嗎?”
“我常來。”
“我頭一次來,讓我看看……算了不看了,我和這位尊敬的警長點一樣的。”
他遞還菜單,與服務員相視一笑。
然後他轉回視線,對着黎麥又是笑,手擱在嬰兒車裏,輕撫着裏面熟睡的嬰孩。
“你現在好開朗啊,過得很幸福吧。”
“也就那樣吧,小老百姓普通日子。這次老婆在長期出差,我帶孩子回家看看,一年也回不了家幾次。”他把嬰兒車又往腿邊拉了拉。“你呢?新聞上說你仍是單身,真的假的?”
黎麥手腕翻轉,小小地攤了下手。
“和我這種普通人精神境界果然不一樣。”
“少來。”
餐點上齊了。
吃飯期間他同黎麥抱怨育兒的辛苦,其中也有趣事。
那是黎麥無法企及的領域,毫無概念,插不進去話。
在餐廳門口分了手,雙方誰都沒有提到過去,沒有交換聯系方式,也就沒有未來。
當年又是怎麽分的手來着?
黎麥竟想不起來了。
好像也差不多是這樣,輕松随性,倉促短暫。
互相都還算珍惜這段緣分,所以不做任何藕斷絲連的打算。
下午下起了小雨,黎麥在公家的車裏、接待辦事員支撐的傘下和各類正式場合中度過,嘴唇再不能吐出一句不過腦子的話。
晚九點,她開自己的車回家。
上樓前她握着方向盤,車已熄火,就只是坐在那,放空一會兒。
雨點輕輕打在車棚的鐵皮上,遠處有車軋過濕淋淋的柏油路的聲音。
排水管唰啊啊地響着,竟有些像嬰兒的尖叫。
雨漸漸下大了,将她面前的車窗沖洗了一遍又一遍。
肋間陰陰刺痛了下,她回神,甩甩頭,下車回家。
鑰匙打開門,屋內是亮的。她在樓下沒注意。
出于省電的考慮,瑪歌如果睡了應該不會留燈。
轉過玄關,客廳一片昏暗,瑪歌在沙發上,盥洗室斜長的光堪堪落在她的居家鞋邊。
她茫然地盤腿坐着,兩手捧着左小腿,假肢不知去處。
手術時将斷肢的皮留下了一部分,以包被骨頭,皮肉愈合得很好,規整圓潤,倒顯得不像殘缺了。
瑪歌不知在想什麽,對回來的黎麥似乎一無所覺,又冷不丁說:“燒了熱水,你去洗吧。”
“好,謝謝。”
……
等黎麥擦着濕發出來,瑪歌還在那。
黎麥轉身去拿了剛才在裏面準備好的毛巾,來到瑪歌旁邊,于靠近她斷肢的那側坐下。
毛巾浸過熱水,溫度在她自己的容忍範圍內,不知瑪歌能否接受。
“太燙告訴我。”
黎麥用飄着熱汽的毛巾包住了她的斷肢。
瑪歌這才低了低頭。很燙,全身連同內髒都不禁收縮,但她忍耐了下來。
“你的工作是不是需要久站?對腿不好吧。”
黎麥的手隔着熱毛巾揉按着她。
“忙的時候需要,那種時候不多。”
感到她的按摩,手法很溫柔,瑪歌有些退縮。
“你工作很累了,不用這樣……你去休息吧。”
“我是累,但跟你說的累還是不一樣。人的身體真是奇怪,還是只有我?辦案最累的時候也能榨出餘力,反而是天天坐車,坐辦公室看材料,渾身困乏。體力用盡睡兩天就歇過來了,但那樣的困乏卻日複一日……”
其實這樣跟瑪歌借着盥洗室投來的燈光閑坐,黎麥莫名覺得能量回來了些。
“我理解了佘晴,真正理解了。”
“她……?”瑪歌想不大起來那是誰了。
瑪歌沒有問出來,今天下午的經歷讓她體會到不是随便什麽問題都能問的。
“我剛踏入這行,幻想過自己的無數種結局。因公殉職被追緬的烈士,這是最常出現的。”黎麥細數自己的種種幻想,“被構陷身敗名裂,這個也比較常出現。要麽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下午出了車禍,或者一顆無端的子彈打進後心。通宵的淩晨猝死警局,或者加班的晚上回到家猝死在床上……”
瑪歌偏頭,她從沒有過這種對未來的過度幻想,只有對接下來行動的預演。
“實際上,目前,我活成了我的理想。這個結局也和我的設想的落差是最大的。”
她感到自己挨着黎麥的側身,被傳達了剛沐浴完的人身上特有的熱氣。
與熱毛巾不一樣,黎麥帶着更好聞的氣息。
“這條路快要通關了,所以我可以說,通往其它任何一種結局都不會有這樣的無力和失望。要想幹成點實事,就免不了得跟各路人打太極,我每每都覺得這部分很惡心,最讨厭的是我必須融入,還融入得很好,只要我往道德敗壞的地步猜測、往功利陰暗的方向對那些人進行預備……這整個的國家機器官僚體制,有些時候簡直是個恐怖故事,讓人渾身發冷。”
黎麥自嘲地淺笑着,哀愁像溫熱的水汽一樣缭繞在她周身。
“今天中午我看到嬰兒車裏裝着小小一團的一個孩子,我一點都不想知道那是怎樣一種生物,我只好奇是怎樣的生活讓人誕生出這樣普遍的勇氣,笑得那麽無畏,滿懷期待地鼓起肚皮、排出一個又一個……”
将要脫口的詞不是很尊重,黎麥及時止住,這種失禮深想大概有關嫉妒。她擡起一只手,剛挨了挨額頭,發現有些沒有預想中的熱,就放下了。
毛巾也拿開,放到一旁,而手慣性地落回原處。
“我想我該退休了,但才不到四十歲,還是琢磨着轉行吧。這樣好了——你賣電腦,我賣漢堡。”
她的手溫很舒适,瑪歌很希望說點什麽能讓黎麥感覺好一點,于是極認真地點點頭:“我會去吃的。”
黎麥果真笑了,彎起的眼睛比洗熱水澡時的浴室玻璃更濕潤,不同的是沒有水珠聚合在一起曲曲折折地滴落,而是微微晃動着,讓瑪歌想起那池無魚的湖水。
但她們不可能再在一個月亮經常停電的寂靜夜晚浸身進去了,就像瑪歌沒法脫光衣服,彎起完好的腿和殘缺的腿,膝行進黎麥的眼睛裏。
那樣黎麥肯定會疼,現在不舒服的只有她自己。
“謝謝你在這兒。”黎麥望進瑪歌眼睛,“謝謝你。”
瑪歌實在困惑,即使學了那麽多情緒,她也弄不懂自己,自己是想要什麽,為什麽這麽難受,胸口仿佛被一團亂麻填滿。
瑪歌更不懂黎麥,她想要什麽,又究竟把自己當什麽。
她的眼神為什麽這樣……這樣讓她想要涉足?
她抓着自己左小腿肚的手在不輕不重地按揉,另一只手包握着瑪歌的斷肢的肢端。
被這樣握着的時候,它似乎變得比有踏在大地上的腳的腿還要完整了。
大地無限延伸,沒有盡頭。腳踩在大地上,就成了大地的。
可是黎麥的手有盡頭。她那樣捧握着它,瑪歌就被歸還給了自己。
瑪歌也伸手,握住了黎麥的手腕,将她的雙手帶到胸前,嘗試将同樣緩解痛苦的魔法施到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