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表白
表白
“沒有。”
黎麥大松了一口氣。
“我剛才真的像是腦袋被鑿了縫裏灌了冰水一樣地醒了酒……你怎麽想的?居然要做回曾經那個殺人機器!”
“至少以前的我不會連殺個人都猶豫再三下不了手。”
瑪歌為自己被黎麥牽着鼻子走乖乖回話感到不自在。
黎麥做出的這副關心的樣子也再次點燃了她的情緒。
“你不該教我,不,我不該要你教我……”
她開始掙紮,別開黎麥卡着自己下巴的手。
“以前我什麽都不懂,做飯的時候只想做飯,吃飯的時候只想吃飯,工作的時候只想工作,睡覺從不做夢,而不是像這樣,買菜做飯的時候帶上你的份量,吃飯的時候觀察你的口味,工作的時候想你今晚能不能準時下班吃飯,晚上的夢裏總有你,殺人不能殺也是顧慮你,全是你……但你卻有全世界!我在其中什麽也不是!
“我不想要這些渴望、嫉妒、失落、自卑,這些亂七八糟的感情,我想回去!
“回到從前沒有痛苦,沒有感覺,沒有折磨我的情緒的時候!我可以專注地做我自己,不是瑪歌,不是任何人!”
“你就是瑪歌啊……”
“我不是!我從不能是自己……也沒有屬于過自己!是蘇拉過後,從跟你起始,我才成為的瑪歌。”
黎麥一時愣神。
瑪歌掙脫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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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哪裏出錯了,我對你産生了愛情,我想要我身體裏的愛情激素盡快代謝掉。
“我最後做了次大掃除,準備日出之前就搬走,我也不知道去哪,去見不到你的地方,不然我遲早會殺了你。
“我大概沒法回到原本的我了,不過我随時可能重新殺人,在那之前,我必須先殺了你。不讓你消失,我就沒法殺別人。”
瑪歌不再分給黎麥眼神,扳過套着假肢的腿,準備站起來。
猝不及防地,黎麥撲過來抱住了她。
黎麥胸膛緊挨着瑪歌的,手臂托着她的後背,另一只手掌捧着她後腦,臉貼着她的耳朵,将她的金發蹭得更亂。
“瑪歌。”
黎麥低低念出她的名字時,呼吸撲在她耳後的皮膚上,讓她耳根發麻。
明明沒有禁锢的動作,卻讓瑪歌動彈不得。
“瑪歌、瑪歌……”
黎麥錯了。
她了解瑪歌的一切,甚至參與塑造了今天的瑪歌,但她沒有正視過她的心靈。
她崇拜過去沒有人類一般感情的那個瑪歌,甚至想象那才是原初的人,是某種值得追求的無喜無悲的理想境界,迷戀這種狀态,試圖從她這裏汲取那種至深的寧靜。
瑪歌說不定潛意識察覺了她的這種期許,才想要變回去;
不過更可能是感到了和黎麥類似的孤獨、恐懼和猜疑,所以也産生了那種崇拜。
何況那般心無雜念的空無狀态瑪歌親身體驗過,而愛情這樣複雜的煩惱,心智健全的人都無法輕易處理,瑪歌當下不堪其擾,豈能不對過去心生向往?
固然這種想法屬于逃避,還有對過去美化的成分,她像變了個人似的怒氣沖沖地要殺人、要離開,可是這樣被情緒支配的瑪歌才是個活生生的人。
黎麥不得不承認,在她說出這麽有些這麽清晰認知的話之前,自己內心深處似乎沒有把瑪歌當完全平等的獨立的存在,而是把她當在世俗生活中需要扶持和照顧的雛鳥,不谙世事,任人擺布。
即使她比自己年長,熬過了難以想象的地獄般的處境,憑借自己的意志做出了背叛組織的選擇,認罪坐牢,努力學習,如今融入社會,認真工作……她成熟了,改變了。
到底是怎樣的成見,瑪歌表現得這麽明顯了,她卻不承認她的能動性。
“真的很抱歉,瑪歌,可是也很高興,我覺得很幸運,因為你說愛我,對不起,讓你煎熬了對不起,可是我現在覺得幸福……”
黎麥擡起頭,看着身下瑪歌困惑又掙紮的眼睛,覺得自己有點語無倫次了,努力捕捉邏輯的閃光組織語言。
“你怎麽會以為你在我的世界裏什麽都不是?我也愛你啊。
“剛才我一進門你就說你要走,我是慌了,才習慣性地說正确的話,我心裏不想讓你走,實際我也不會讓你就這麽走了的。
“我愛現下你想要擺脫的這個你,我愛瑪歌,我愛你。”
瑪歌怔住。
她被黎麥籠罩着,靜默相對,互相傳達着體溫。
她能用自己的胸膛感受到黎麥狂亂的心跳。自己也血液奔流,渾身發熱。
黎麥忽然被她推了推,不是抗拒的,而是商量的,便也就撤身,容她坐起來。
不過黎麥仍有些不安,虛坐在瑪歌腰前、雙腿之上,摟着她,不肯再讓。
“你是要我憑借你的愛而接受這樣的自己。”瑪歌說。“你覺得你屈尊來愛我,我就可以忍耐、接受這些感覺,就可以不再悲傷、憤怒、膽怯……難道你會讓我一直幸福下去嗎?”
黎麥還未見過她這樣冷靜深思又壓抑的神情,不輕不重地捏着她的後頸的手停了:“我……”
“可我連幸福也不想要了。連帶和你游玩的快樂還有你抱着我的時候的幸福都可以不要。
“再說我也做不到。我無法像你一樣懷着純粹的愛面對世界,更別提讓所有人安居樂業,我不具備讓別人因自己而幸福的能力,我只會執行任務、殺人、傷害、自卑自憐,現在更是把你也拖到這種卑微混亂的該死的‘愛情’境地,讓你為我提心吊膽,讓你來‘哄’我。
“就讓我消失不好嗎?你當我在孤兒院就死了,就當我從沒存在過!自然就不用再擔心我會做出和以前一樣的行徑了。這樣,從此一切回歸平靜,變回靜水一潭——”
“那怎麽可能……怎麽可以?”
黎麥按住她的肩,不住搖頭。
瑪歌還是想要掙開她。
“等等,等我一下,聽我說完。”
瑪歌有自己的感情和判斷,不會被甜言蜜語輕易左右,也足夠認真,需要謹慎鄭重的對待。
“很抱歉,讓你體會到本不必體會的這些……我只是一廂情願地以為你終究要融入這個世界,不會不想做有感情的人。”
黎麥準備迎來一場生死搏殺似的做了個深呼吸。
“可我又一度迷戀你與這世界的水火不容和安靜無波,我這人怎麽……怎麽會既覺得這需要改變、努力幫你改變,又要那種寧靜的力量永恒不變地存在于你身上?我真的自相矛盾,對不起,或者就是自負自戀,自以為能把事情都扭轉到我期待的道路上去。我……”
瑪歌能感受到,黎麥說出這些話時的忐忑和真誠是前所未有的。
“我是成功的理想主義者,孑然一身,我能平視每一個單獨的人,但卻不自覺地俯視整個世俗。一開始當然是為了理想,全都是為了理想,但……但鮮花美名加身時,深處的某個地方,我那顆虛榮心也在鼓噪。
“我的确享受着功成名就,那些欣賞仰慕的目光,我非常受用。我還時常為我的完美人生劇本有瑕疵而焦慮,早先佘晴的死,還有我涉足政治以後的那些事,我做夢都想把那些情節從我的英雌劇本删掉——我對黎麥這個角色的那些打磨痕跡,為之規劃的每一場準時準點的演出,我絕對不會向任何一個人坦白。”
瑪歌很驚訝:“所以探視期間,你講到當上警察就不講自己的事了……”
“是,沒錯。記得,五年前我一連幾次沒去看你,記得嗎?我告訴你我在忙于工作,那是實話沒錯,但我沒說的是,我其實在忙于晉升,升上領導層。
“不去監獄不是沒有時間,而是那段時間曝光度太高,被挖出我跟你,還有跟這座監獄的密切過從會影響不好……
“那段時間我整個人都不知跟什麽過不去,思慮過度、不自洽到了失眠吃藥的程度,是重新和你繼續會面,讓我恢複了內心秩序的平衡。”
剛開始講黎麥挪開了目光,這時才與瑪歌對視。
“今天以前我都拒絕回憶那段經歷。眼下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說,我不夠純粹,我沒有擁有全世界,是我處心積慮成了被全世界托舉的那個人。
“我們都一樣,我們或許處境不同,想法各異,沒法真正互相理解,甚至互相誤解,但有些地方是一樣的;
“我站上我理想劇本的英雌領獎臺,腳下必然帶有現實的泥土。當我為人民安居樂業由衷欣慰,自滿和虛榮心也是這份偉大投出的影子。同樣的,當你寧靜無波,你不會悲傷痛苦,也不會快樂幸福,而當你感到快樂幸福,悲傷痛苦勢必會如影随形。
“每樣東西都跟着影子。愛情是,友情是,看似美好的東西都是,每種積極的感情都藏着消極苗頭,而所有的這一切都短暫如流星劃過蒼穹……在教你之前,當初我真該把這些都告訴你,讓你好好斟酌。
“對于感情,你必須知道,感情可以從無到有,但絕不能從有到無,不論你再怎麽無視。它的确就像一顆頑固的毒藤,永遠剪除不淨,忽視只會使它蓄滿毒汁、悄無聲息地盤踞你的全身,操縱你走向更大的失控。
“就像我的那些性格負面的暗影,我不可能抹煞那些東西,我一直都在試圖和它們共存,我容許自己松懈,以免它們觸底反彈,但那可能對你很不公平。”
黎麥用手梳理着瑪歌的頭發,忍着慚愧和羞恥,繼續說道。
“是我離不開你。因為只有在你面前,我可以開不正确的玩笑,可以沖動,行為失于放縱,可以逃跑,然後心安理得的逃避、拖延,對你我既要又要……完全是劣根性。
“再沒有一個人能見識我這麽壞的一面了。還有關于我功利和虛榮真實想法,是我準備帶進墳墓的,這下可都向你坦白了,你要帶着這麽可怕的口供離開我,不如殺了我!”
瑪歌對黎麥前面的話不知作何反應,好像認識了一個新的她。她離自己從未如此之近。
而聽了這話,瑪歌立即搖頭。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殺了黎麥。
“我沒把握能讓你再也不會痛苦,不會不開心,我只能保證以後會盡我所能,讓幸福蓋過那些不快……”黎麥輕輕說,“不要離開,繼續愛我。求你。”
瑪歌兩手穿過黎麥的肋間,抱緊她,一言不發,越抱越緊。
黎麥微笑起來,不掩得意;就知道這回她肯定不會拒絕。
更緊地回抱着她,黎麥深感安心,俯首親吻瑪歌的發頂,嘴唇一點點從額角蹭到她嘴邊。
“回應呢?”
“我不走……我愛你。”
趕在瑪歌的尾音之末,她吻住瑪歌尚未來得及閉合的嘴唇。
這一瞬間,浮力大于重力了,她們得以漂上生命之河的表面,脫離彼此的角色,暢快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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