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自從全國各地的醫療衛生部隊都來到W市馳援之後,溫晚他們的工作量一下子就減輕了不少。
之前,醫院裏裏外外都是人,整個人民醫院都處于一種超負荷狀态運行,現在他們只需要容納他們所能容納的患者就好。
當然除了醫護人員的增多外,醫院的增多也是一個重要原因,由于醫院床位不夠,而患病的人數量也太多,W市政府還為此建立了不少方艙醫院,一時之間,頗有種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既視感。
看着眼前的一個個微弱的星點逐漸彙聚在一起,頗有種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态勢,溫晚不禁對他們的前景信心大好。
也許,正如何琛所說那樣,這場戰役,他們沒有退路,所以只能贏。
眼看形勢一天好過一天的時候,這天溫晚照例穿着防護服來查房,卻在病房裏發現了一個略微有點眼熟的人。
這人略微有點眼熟,雖然現在因為疾病而瘦的有些脫了相,還戴着呼吸機,但溫晚依舊從他熟悉的眉宇間辨認出了過去的痕跡。
腦中的那一絲記憶與現在重疊起來,那人似乎還沒認出她來,畢竟她現在穿着防護服,而且那時只是匆匆一瞥,他用鋼管傷了人就跑了,哪還記得當初被他砸傷的人長什麽樣。
也許連是男是女都不記得了,眼前的人戴着呼吸面罩,瘦的形銷骨立,如果不是溫晚對當初傷她的人印象深刻,恐怕也認不出來。
她沒感覺有什麽,照例查完了房,就在她起身要走的時候,病的快死的人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還輸着液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虛弱卻又不容置疑的聲音從身後響起:“醫生,以前我是不是見過你?”
溫晚斂了眉眼,既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就那樣站在那兒,突然,身後的人苦笑了起來,放開了她的手,自言自語道:“也許……這就是報應吧,以前我害過人,現在,也輪到我該還了,反正我也沒幾天可以活了。”
他言語中一股哀莫大于心死的語氣,看着就像是不想活了,溫晚記得這個房間的病人都是重症被送進來的,他瘦的都脫了相,簡直比當初的何琛還要嚴重,眼看着就沒幾天了。
溫晚本不想管,但作為一個醫生,治病救人是她的天職,盡力的把每個患者從死神的手裏搶回來是他們的責任與義務。
誓言與承諾不是僅僅說說而已。
Advertisement
溫晚沒那麽善良,也沒那麽大度,她是還在記恨着他跑來醫院醫鬧還傷了人沒錯,但在生死之間,大概是本能的驅使,她選擇了後者。
本着一個醫生的職責,她對他進行勸告:“我們會盡力搶救你,不要說什麽死之類的話,不吉利,什麽時候死不是由你自己決定的。”
雖然她還是無法原諒他,但這與她身為一個醫生的職責并不相沖,人命在一切事情面前永遠是最重要的。
男人的眼睛突然流下了渾濁的眼淚,他今年已經年過半百了,回想自己這一生做了不少錯事,到頭來竟連原諒自己的勇氣都沒有,還得讓連他一個零頭都不及的小姑娘來安慰自己。
做人做到他這份兒上,也是沒誰了,他瘦的皮包骨的手顫巍巍的擡起擦拭着眼淚。
從溫晚這個角度來看甚至能看出他手上的青筋與血管,他太瘦了,疾病把他折磨的都不成樣子。
明明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還在醫院裏大殺四方來着,就這麽,就變成了一個躺在病床上,随時快要死去的人。
溫晚想,病魔果真是無情的,它不因你的身份,地位,而退縮,無論是什麽樣的人,富人也好,窮人也罷,都有可能患病,一病不起,這就是獨屬于病魔的無情。
他突然長舒了一口氣,再次擡眼的時候面容卻不似之前那麽苦悶了,雖然也還是苦悶,不過到底是笑着的。
他說:“想不到我活到這個歲數了,卻讓一個姑娘來安慰我。”
溫晚沒說話,他又繼續接着自顧自的說道:“我這輩子做過很多錯事,也後悔過很多事,可是,到頭來,我還有一件事放不下。”
溫晚不知道他要說什麽,但大抵知道病人現在需要傾聽,于是一句話也不說,就那樣安靜的站在那。
男人笑了,暴瘦的臉頰都凹進去了,看上去格外的醜陋,但溫晚卻從這醜陋中看出了一出別樣的美,她竟然覺得這是美的。
男人看着窗外的天空,純淨的藍天,柔軟的白雲,候鳥在林間細細密密的叫着,一擡眼,仿佛就可以觸碰到窗外柔和的陽光,一切似乎正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
溫晚知道,冬天過去了,春天也已經來了,窗臺上被醫院的工作人員擺滿了綠植,有細小盆子裏栽着的多肉,有陶瓷盆子裏栽的仙人掌。
它們也一起熬過了這個冬天,正在陽光的和清風的浸潤下使勁的伸着懶腰,一切都在欣欣向榮。
男人突然把眼睛移了過來瞧着她跟她說:“溫醫生,我這輩子做錯了一件事,如果這件事不能解決的話,恐怕,我到地底下也不會瞑目。”
溫晚朝他擡了擡頭,示意他說,她聽着,男人開始慢慢的娓娓道來。
他幾乎把自己的人生從頭到尾給她講了幾遍,小時候就成績不好,初中辍學,就一直在社會上混,混到了二三十歲,終于有了點兒家底,成了個婚。
婚後第二年老婆就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一家人過的倒也是其樂融融,可到他五十多歲的時候,兒子突然生了一場大病,必須進醫院進行手術,當時醫生一再強調過,為了保證術後恢複效果,讓他們住院。
可母親為了省那一點醫藥費和住院費,硬是把他也說服了,讓兒子出院,回家休養,結果,不到半個月,因為術後得不到有效地護理,感染,兒子就死在了家中。
再然後,說到這裏的時候他擡眼看了溫晚一眼:“再然後,我們一家氣不過,母親就叫我來醫院找個說法。
我那時也是氣暈了頭,把所有的責任都往醫院頭上推,只當他們是收了錢不辦事,又或者,給我兒子治病的就是個庸醫,這才害死了他。”
“在母親的撺掇,老婆的傷心欲絕之下,我被憤怒沖昏了頭腦,憤然來到醫院要個說法,記得那一天很混亂,母親說着說着,不知道怎麽就動起手來,頓時,整個場面亂成了一鍋粥。”
“情急之下,我也不知道怎麽了,着了魔似的,拿着一根鋼管便朝前方砸去,我本以為會一擊即中,卻不想關鍵時刻,有個女孩兒擋在我面前替那個本該被我砸中腦袋的倒黴蛋擋了那麽一下。”
“我一看砸中人了,便開始慌了,正好這時候保安隊也過來了,就趕緊拉着母親跑了。”
說到這裏,他瘦的皮包骨頭的臉看着溫晚:“我不知道那個女孩兒怎麽樣了,跑了之後我就再也沒來過這間醫院,直到現在……”
“溫醫生……”他突然說,倒是把故事聽的津津有味的溫晚下了一跳。
“怎麽了?”她答。
男人直視着她,渾濁的眼睛不知道有什麽情緒,她聽見男人苦笑了一聲,然後說:“溫醫生,我想請你幫個忙。”
“什麽忙?”
他繼續說:“我想求你一件事,如果你遇到那個姑娘了,幫我跟她說句對不起吧,我恐怕是撐不到那個時候了。”
剛剛還眉眼溫潤的溫晚一聽這話臉就變了,戾氣頓時升起,轉身就要走。
“這個忙我不幫,要說你自己說。”
溫晚擡腳正要走,身後的那個聲音又再一次叫住了她:“溫醫生。”
溫晚無奈的回頭:“又有什麽事?”
男人有些局促又帶着一些希冀看她:“溫醫生,如果你是那個女孩兒的話,你會原諒我嗎?”
男人希冀看着她,溫晚一時間竟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畢竟她就是眼前男人口中的小姑娘,但瞅了瞅眼前男人瘦的皮包骨的樣子,她遵從了自己的心。
溫晚毫不猶豫的點了頭:“會,如果我是她的話,我會原諒你。”
想了想,又覺得有些不夠,溫晚補上了一句:“因為你已經道過歉了。”
男人的表情突然放松了下來,他像是完成了人生中最後一件大事一般,朝溫晚笑了笑,雖然他笑的并不好看就是了。
他很認真的說道;“……謝謝你,溫醫生,如果我兒子還活着,他也跟你一般大了。”
溫晚有些摸不着頭腦也回了他一句“不用謝,你好好休息”就走了。
卻沒想到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