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不停不盡
不停不盡
“呵,就不客套了。”窗戶留了一點縫隙,涼風會灌進來清醒,“我只想簡單說完,不哭不痛。”
蘇糖沒有回看他。
“你說。”郁梓澄也別開了視線。
“應該先跟你從哪說起啊,我還從沒有跟誰從頭到尾的說完過。”她視線從遠路垂落到手邊,看着指尖偶爾觸碰到褲面,“算了,那就随便開始吧。”
“挑個我喜歡的,小學吧。”
車子開的直道,逐漸平穩,指尖就夠不到了褲腿的布料;蘇糖廢了好大的勁去夠,最後真的碰上了感覺也就平平無奇。
“三年級的時候,我從老家來到S市讀書,我的父母說這是為了我好。實際也沒有非常的留戀老家,但是新的環境會讓我覺得更可怕;所以有機會我還是會回去。”
“那時候回家,兩個小時的公交爸爸會把我一個人丢在公交車上,把車費給司機,再讓我爺爺在家門口接我。後來...哦,我還有個比我小十一歲的弟弟;他五年級的時候回老家,我爸爸開車把他送到了家門口,說不放心他一個人回去。”
“當時三年級還因為轉學不适應,作業格式寫不好找過一次家長;我爸爸說太丢臉了,老師再找他絕對不會過來。”她笑,淺淺抿開的嘴角是二十五年如一。
“因為他過去的時候老師正在上課,讓他在教室門口站了四十多分鐘。”
“我那時候才剛來S市,我只認識他們,我不知道如果他們不幫我、不過來的話我應該怎麽辦。于是從那起,我開始害怕;做什麽都小心翼翼,做什麽都會更加的思前想後,再沒讓老師找過他。可弟弟後來......一學期找家長十幾次,爸爸說還算可以,沒給他惹出大事。”
“我從六年級開始每天煮飯、收疊衣服、洗碗、洗自己所有衣服床單被套、燒水給爸爸泡茶、打掃整個家衛生......我媽媽說那是我應該做的;我弟後來拿掃把掃掃地,他們說好棒。可是我需要...需要幹更多的、做的更好的事情才可以得到他們一點點真心的微笑。”
她閉了閉眼,悄悄用手背抹幹了眼邊。
“那時候我在學校從來不敢忘記帶東西,因為我知道我不像別的孩子,可以随意的擁有退路;如果我打電話讓家長送,只會讓他們覺得我是個麻煩。唯一一次忘帶課本,我直接把課文全抄了一遍,別人讀課本我就讀自己手抄的。但我弟後來每周基本都要忘帶東西,他們每次都會很着急的送去。”
“我的書包裏永遠有一把雨傘,因為突然下雨沒人會給我送傘。如果哪天沒帶,我會毫不猶豫淋雨跑回去,每次看到打電話讓家長送傘的,我真的都會很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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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開到愈來愈僻靜處,沒有了別處微光、也沒有了過往鳴笛。遠山的邊沿在夜霧裏綿延,從車窗看過像是一場不停不盡的奔跑。
蘇糖的話說的大多精簡,很少有仔細說過自己當時想法,只是在盡快的說着尚還記得住的客觀。
“...更多的,說多了也沒什麽意思;不過都是差不了多少的一類事。”她微微仰頭,“其實有時候我還是蠻慶幸我有一個弟弟的。這樣的話,我就能早早的看清原來不是他們不懂怎麽示好,原來也不是我還不夠好。”
“初中的時候,除卻初三開始有晚自習,其餘時候都是跟小學一樣做事;只多不少。”
“最大的不同,就是從六年級開始,他們會帶我去店裏幫忙。初二那時候,這個幫忙就幾乎成了正式工。”
蘇糖終于轉頭,看去一眼駕駛座,“你見過淩晨兩點半的物流市場嗎?”
得到的是一張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才好的臉,和微微搖頭。
“不知道你能不能有機會接觸到這個職業。他們的作息是幾乎日夜颠倒的,下午開始睡覺,淩晨開始工作。”
“我就是跟着他們一起,淩晨兩點半開始下貨。一個箱子幾十斤,最難下的是有段時間農貿市場外包來的貨,我記得白蘿蔔是用透明麻袋裝的不好搬,筐子裝的土豆和洋蔥最重,青黃瓜其次。我這麽說你可能不太理解,如果我能夠帶着所有菜葉腐爛成的爛泥味和一身的土漿來見你,你大概就能明白了。”
“那個活很累,有別的選擇的人都不會去幹,所以有段時間招的小工是個智力有點問題的叔叔。一天爸爸跟他起了沖突,口角了兩句,把他罵走了一個下午;媽媽很擔心,說他要是不做了怎麽辦,爸爸同樣懊惱,說他不能走。”
“後來我也跟爸爸口角過,因為丢了貨,我說你先給別人貼上,保住信譽;別總想着怕虧錢,等關門再找,別人急用的那樣就來不及了。但是他無所謂和我口角,因為他說我罵不走的,不可能走。”
她的聲音有了些許哽咽,然後又在混沌間被她自己生生吞了回去。
“初二,十五歲的時候,從淩晨兩點半忙到下午一點,滴水未進的日子我經常見。于是到了高中,我最害怕的就是節假日了。”
“國慶七天假,爸爸會說,來店裏幫我五天忙,還有兩天留給你寫作業。可以吧?”
“那次剛好是體育課,老師讓我們蛙跳了好久才放假的。所以當我搬着幾十斤的貨物上下樓的時候,我的腿是打顫的;那時候還太小了,很害怕自己悄無聲息的死掉,沒人會知道。”
車子停在了一處荒田邊,縱深的草木正獨自搖曳。郁梓澄熄了火、開了窗,小心把一盒紙巾放到了兩個人中間。
“我理解爸爸,能幫他的我都會幫。我卻不敢讓爸爸理解我,能不要的錢我絕對不要,我真的很害怕向他開口要錢。”蘇糖當然看見了,沒說什麽,轉頭對着窗外壓抑到最低的抽泣了聲,“所以我後來能活下去,今天能看着你,全靠顏顏。”
“你知道,我特別不怕冷。因為在我讀書時候就穿親戚裏面哥哥姐姐剩下的衣服,那個棉襖和毛衣都是傳過太多人、洗過太多遍,完全不暖和了的死疙瘩;你想啊,S市冬天也沒那麽暖和,一年年扛下來當然就不怕了。”
“可我已經學不會開口索要了,我只會想着他們更辛苦,他們多麽不容易......所以從初中到高中,我當了六年的班長,再沒請他去過一次學校;只因為八歲那年,第一次被找家長,他的一句話讓我知道了我的身後是沒有退路的。”
“哦,還有初中和高中報道的時候,很多過去同學的爸爸媽媽都問我;糖糖啊,你爸爸媽媽呢?你說我該拿什麽回答他們,拿繳費和簽到的兩條隊伍,我要一個人跑着排?”
她笑,“我常常覺得,你跟一個人玩的好不好,不在于那個人的好你喜不喜歡,而是那個人的壞你能不能接受。就像顏顏對我。”
“高中報道的時候他也是一個人來的。後來我們認識,他會帶我吃好吃的,會給我送生日禮物,我也會去看他跳舞。”
“一直到那年高考我考上了S大,我媽媽說店裏忙你要理解媽媽;于是我差點就永遠的留在了物流倉庫下件。”
夜深了,四下漆黑,光亮徹底不見。
“是顏顏把我撈了起來。”她伸手抽了兩張紙巾疊起,聲音在這處格外鮮明,“他花光了近乎他當時所有的錢,供我讀了大學。也所以後來他有了進遠峰的機會,卻還是選擇了欣唐。”
“遠峰原本是他的夢想,他也有那個能力,但是欣唐能最早的給到他足夠讀研的錢。是我打亂了他的規劃。”
我有時候甚至會錯亂,會想是不是真的是我做錯了,是我的不對。
蘇糖擡眼去看郁梓澄,心裏眼裏,滿滿是問詢。
“現在的欣唐比遠峰好。”後者回她,又自己重新抽了兩張紙巾疊起,伸手替她擦幹淨了淚痕道道。
反而是她嘴角一揚,咧開了一個燦爛的笑,“你看,我還是做不到不哭不痛。”
如往常一樣。
“為什麽會喜歡小學?”郁梓澄問。
“因為那個時候單純啊,還什麽都不懂。”
她放松下,靠到了椅背,“我和顏顏,是在垃圾堆裏相互的撿起對方,是給着不盡的尊重和關心幫對方續命。起初我以為那會是男女之情,後來發現不是,我們是命定的親人。”
“其實大學我也回家過,那時候在夜裏很晚,沒人等我。第二天吃晚飯的時候弟弟在上補習班,突然自己走回家了;媽媽非常後怕,問弟弟為什麽不打電話讓她去接,還說就算是初中了也得要媽媽接才可以。但是正坐在她對面的女兒,從沒上過補習班,自己回家的夜路走了十年。”
“後來,弟弟的牙齒因為換牙很痛,爸爸緊張的說第二天就帶他去醫院看;她又想起,曾經她捂住腫的高高的牙龈鼓足勇氣敲響媽媽的房門,他們說,喝點涼水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