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無字書

無字書

願此番歷經百難,

我還能回到少爺身邊。

壹.

劉波在鞍山時,每每瞧見了雪都免不了要看上好一陣兒。

李川就老拿這件事笑話他,說是頭一遭見着個東北的大老爺們兒活了這麽些年歲,看過這麽多個大雪場子還能對雪情有獨鐘的。劉波聽完這句話後就也只是笑,連辯解的話都不願說上幾句。

李川拿手指叩了兩下桌子,見人擡起眼又立馬笑嘻嘻地給他扔了個話茬子過去:“诶說起來你也是老大不小了,沒想過成個家,讓屋裏熱鬧熱鬧?”

劉波舉起那盞燙了花的瓷杯,嘴裏那口略微發澀的龍井還沒來得及咽下,眼神便不自主地朝另一個方向瞧去。

彼時他那畢恭畢敬的管家正挺直個背,西裝革履,優雅得體地站在他邊上,不像個來服侍人的,倒像個将要做些生意的西洋少爺。

“我家那老頭子可開始催我了啊,說是要給找個什麽門當戶對的小姐。”

“那不是挺好?”劉波真心實意地道了句。

“好?”李家二少爺又坐不住了,陷在皮沙發裏的身子鯉魚打挺般彈起來,“随随便便找個不相識的人來,蓋了紅蓋頭喝了合卺酒就要扔你屋裏跟你過一輩子,換你你能樂意?”

劉波還沒來得及再說上一句,李川的餘光便又瞧見了他那管家:“這麽說起來傲天你年紀正好,長得也不賴,也到該談婚論嫁的時候了,怎麽不見你說起過自己喜歡的姑娘?”

“李二少爺您莫要說笑。”

“我是劉府的管家,對我來說,把少爺照料好才是首要的。”

龍傲天仍舊是那副處變不驚的表情,說話的聲音像初春雪地裏将要融化盡了的溪水,不緊不慢地流淌着,帶着熟悉的讓人安心的腔調。

Advertisement

總像是下一秒就要給出些鄭重的承諾來似的。

李川砸吧了兩下嘴,嚷嚷道:“誰跟你說笑了?你不能守着你家少爺,在這宅子裏頭過一輩子......”

“李川——!”

劉波堪堪要從嗓子眼裏低吼出別的話兒來,架在鼻梁上的眼鏡笨拙地滑下來幾厘,像是特意要替主人家遮一遮那雙漆黑的眸子。

話一斷開又覺着莫名地怪異,忙不疊接了句:“都這個點上了,你哥怕是要來捉你回去了......”

“他娘的!差點兒忘了這茬!”李川這才乍一拍腦袋,拎起擱沙發上老半天的外套就要朝樓下走,“走了啊,都別送了別送了!”

劉波又小口啜了些茶,手上那頂茶蓋哆嗦着偏移了好幾厘才終于入了合。

貳.

這一年冬日來得早,連帶着好幾個月都下了大雪,徹寒的雪紛紛揚揚鋪滿了整個鞍山,跟染色的絲絹似的。劉府上下忙碌了那麽些月歲,倒是在這不經意間又迎來了除夕。

除夕在劉波心裏頭總不是個吉祥日子。

劉波出生時便沒了娘親,後來稍長大了些,常年在外奔波的爹爹又身體抱恙,捱不過連月的寒冬暴雪,只餘了封遺書便撒手人寰,留下他一個小娃兒哭得皺皺巴巴。好在先前的老管家尚且忠心,輔佐着小少爺打點基業,一步一步地竟也當真撐起了門面,生意也做得愈發亮堂。

後來的事倒也能猜得到,少爺終有一日得長成能操大事的家主的模樣。雖仍有些放心不下,但原先的老管家還是避不過年歲的摧殘,拖着經年累月勞碌出來的病體,來告了後半輩子的假。

“少爺要珍視自己的身子,莫要總飲酒。”

除夕那日,老管家連飯都沒吃上幾口,便弓了腰,拱了手,衣襟不沾半點兒灰塵,幹幹淨淨地離了府。

劉波按緊了額上的穴位,只覺着頭疼得厲害。

說是要少飲酒,可他一個做生意的小商販,既沒什麽權勢可言又沒什麽過人的大計謀略,好不容易跟着老管家摸索出一套為人處世的法子了,這生意上的推杯換盞又怎的躲得過去呢?

話是這麽說,但哪有人除夕夜裏頭不去陪家裏人,還要叫他這個蹩腳少爺來酒樓裏談生意的?

“劉家少爺你啊,做、做生意當真是爽快,是能做事的一位!”王世昌頂着張熟透了的土豆臉,跌跌撞撞地拉着劉波的衣袖,“哈哈哈哈,後生可畏啊......嗝後、後生可畏......”

劉波忍着胃裏翻滾的灼痛,對着略顯模糊的人影扯出個笑臉來,回了個“借您吉言”。

才剛從醉湘居裏挪着步子跨出一只腳,劉波一個趔趄便跌進某個溫熱的懷抱裏。

“少爺,回家了。”

劉波按住那人的手臂,軟塌的西裝面料在指間燒得滾燙,讓他忍不住觸炭似的彈開了雙手。本就不穩的重心此刻更是顯得似有似無,朝後仰的身子被人一拉,又帶着亂麻似的思緒一同往前撲去。

“......傲、傲天?”

“我在,少爺。”

人有些時候就是會帶着些莫名其妙的瘋勁兒。

尤其是喝多了酒之後,被酒精入侵的大腦頓上他個好幾秒,便能把半大不點兒、老早八十的糟糕事情都拿來想在一塊兒,再不顧形象地放聲哭嚎上兩句。

埋進懷裏的時候明明閉了眼,該進不了風才是,可劉波的眼角還是要命地發了燙。

“......我,我......”

“少爺這是哭了?”

龍傲天似是愣了一下,才又下意識地拉開劉波和自己的距離,将那副軟塌得不像話的身子扶正,再把手臂上壓得妥帖的毛領大衣展開來,包裹住面前正紅着鼻尖和眼睛的委屈的人兒,他的少爺。

“你說說,誰家少爺除夕夜裏頭還得忙、忙着應酬呢?”

“是咱!”劉波虛睜着眼睛,一只手胡亂拍着自己的胸口,“老劉家的少爺,你龍傲天的少爺!什麽王老板劉老板,偏偏我就得去赴這麽些宴,拿自己跟你們在一塊兒快活的時間去換他那一句狗屁的‘後生可畏’......”

先前因着亂動被撞開來的那架圓框的黑邊眼鏡如今正歪歪斜斜地懸挂在劉波臉上,莫名添上了幾分不合時宜的滑稽。

“我啊,我本來沒想記起的,這些、這一切曾經在我身上發生過的......”

“但就是,奇怪得很,腦子裏頭啊嗡嗡嗡的,耳朵裏還總能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兒,叫我不要妄想着去避開那些事,說、說我壓根兒就逃不掉......奇怪,奇怪,奇怪得很啊,你說我老想着那些早就回不來了的人作甚呢?”

模糊的視線裏似乎有誰微乎其微地嘆了口氣。

龍傲天擡起手來将那副圓框眼鏡取下,又捏住兩邊的支架,緩緩送上少爺那張泛紅的團臉上去。

“老爺夫人都在天上看着少爺呢,他們讓我護好少爺,莫要辜負少爺的一片赤誠。老管家現在尚不知去到了何處,但總歸還會來信,許是不久也能回來看......”

“那你呢?”劉波擡起眼,“......你會離開我嗎?”

指尖傳來的滾燙觸感霎時蔓延了過來,龍傲天定定地看着那雙倒映出自己身影的眸子,裏面明晃晃地亮着難以掩蓋的期待與畏慎,還帶着些他看不懂的情緒。

“我龍傲天,”他聽見眸子裏的人說,“會誓死守護少爺。”

叁.

佛說: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

人世間一切事物的生生滅滅都自有其因果緣究,有人苦苦尋因不得,在誤解與錯亂中堪堪只求得無用的孤勇,有人卻誓要奪一樣鏡花水月的果,為此甘之若饴,潰不成兵......但無論命運如何的荒腔走板,到頭來看也不過像是恍惚間下的那局棋,難辨亦難解。

你當以為自己是局外之人,旁觀者自清,殊不知早就成了過河卒子。

朝不謀夕,哪兒還有卻步的說法?

劉波是深谙這其中的理兒的。

龍傲天也是。

老管家曾同劉波講過,夫人生前便是個仁慈性子,平日裏頭零零散散做了好些個善事,也總愛在月圓之日去菩薩廟祈福燒香。老爺一介商賈,為悼念亡妻也常在百忙中抽出空兒拉着劉波上山拜佛。十五拜廟,這也就成了劉府不成文的規定。

還有幾日便是十五。

劉波還沒來得及跟管家商量上一聲,就先迎來了幾句告假的說辭。

“上海的交誼舞會,”龍傲天緩緩開口道,“屆時不少上流人士都會參加。”

劉波詫異地彎了眉毛,遲疑了良久才問道:“你想去?”

雖說劉波做生意是承了老爺在外“本分守信”的名號,得了不少老前輩相助,加上自身确實不做虧心買賣,拿真心換真心,在商場上尚能撐得起一面旗幟,但好歹處在鞍山,比不得上海灘那些個繁華迷人眼的十裏洋場。他劉波倒是年年都收到父親好友的邀請券,卻是因着“無甚必要”的打算,除去少時跟着父親走的那幾遭,接管府上後林林總總也不過只去了一次。

“少爺這一年辛勞,免不了要傷了身子。”

“既如此,不妨讓我陪少爺去趟上海,舞會上的人情世故是不可避的一方面,但這冬日裏的‘東方巴黎’,美不勝收,少爺也能順道領會一番了。”

“哪裏是給你放假,”劉波嘆口氣,“這分明是想給我放個假。”

但這一次,說不定算得上是個轉機。

劉波搖了搖頭。

他這是在胡想些什麽。

“那便當度假了。”劉波道。

肆.

去上海那日恰好被定在十五這一天。

碼頭上人群烏泱泱的一大片,叫嚷聲此起彼伏,劉波提着箱子站在船艙裏才尚能空出一片地方來。冬日的寒風刮得大,直教他戴了毛手套的兩只手都被凍得緋紅。丫鬟豆豆吆喝着最後一個搬東西的下人上了船,便要叫船家走。劉波茫然地拉住豆豆,問:“傲天呢?”

豆豆錯開劉波的眼神,又催了聲船家,這才輕輕答道:“龍管家說府中還有些事沒了當,讓我們先行一步,他過兩日便趕來。”

見劉波還在低着頭一言不發地琢磨些什麽,豆豆便笑了兩聲:“少爺怎麽時時刻刻都離不得龍管家?他呀,指不定明早便來了。”

劉波這才紅了耳根反駁道:“胡掰!”

聲音剛響起,便被綿密的鳴笛聲淹沒,散進了人群裏。

湫鳴山的菩薩廟。

一切似乎都同從前沒有什麽兩樣。

落了些漆的斑駁大朱門,院裏不住地掃着階下枯枝與厚雪的小僧,臺上袅袅如幻的白煙,閣裏端坐着的慈眉善目的舉瓶菩薩......

龍傲天從小僧手中接過三支香,點燃了,再肅然地舉至眉前,合上眼在心裏頭默念。

一願少爺身體安康,長命百歲。

二願少爺萬事順遂,終得所願。

三願......

還沒來得及想完整,身後一些急促的腳步聲便打斷了他的祈願。

“喲,這不是龍管家嗎?”有人粗犷的聲音鑽進了耳朵。

龍傲天睜開眼,将那三炷香穩穩當當地插進銅爐裏,才側過身來。

眼前是一幫端了刀的布衣大漢。

“你家少爺怎麽不在此處?”歐陽把玩着一串佛珠,慵懶地叫人捂了身旁驚慌失措的小僧的嘴,又把人綁了起來,笑開了的嘴裏明晃晃地露出顆金牙,“怎的,你把他藏起來了?”

“是又如何?”龍傲天皺了皺眉。

歐陽聽罷,向四周一掃眼,剛對上那些個打手的眼睛便捂住肚子笑得人仰馬翻,恨不得在地上滾上他個幾圈。

“哈哈哈哈不如何不如何~”

歐陽倚在供奉菩薩像的桌臺前,一順溜兒轉起了佛珠:“我就是覺着可惜,像你這麽好的人才,怎麽就能屈膝匍匐于一個小小的劉家少爺?”

“倒不如跟着我,”歐陽笑着道,“我歐陽別的沒什麽,就是有一顆救濟人的大善心。”

“你跟我談榮華富貴,可以。跟我要兄弟義氣,我也給得起。”

“只是劉波跟我争生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歐陽攤開雙手,略一聳肩,“你把劉波帶來,我也就只不過打上一頓出口惡氣,滅滅他的威風,該給你的好處也絕不會少了你的,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

“是嗎?”

那之前殺的那幾次,便不作數了嗎?

歐陽還未反應過來,臉上便被砸中一拳,手上的佛珠斷開來蹦了滿地。哀嚎聲剛一響起,腿上便又被人踢了骨頭,陷了半身在地上,忙不疊挪開身子號叫着:“打、快打!”

一幹大漢拎着大刀便要朝龍傲天身上砸去,又被靈活的身手躲開,反撲在一邊,混亂的人群扭打成一片,頓時哀嚎連連,鈍響與碰撞聲掩蓋了小僧模糊不清的哭腔。

只是一人還是難抵帶了刀的幾十號人。

龍傲天這邊剛踢開一位,那邊又舉了利刃張牙舞爪地撲來,鋒利的刀刃劃過貼身的藍色西裝,留下幾道鮮紅的痕跡來。

是少爺最喜愛的那身......

龍傲天怒氣一沖上腦門,下手便更為狠戾,被拳頭碾碎的血肉飛濺出赤紅的鮮血,哀嚎聲在哭喊中顯得愈發響亮,那雙砸人的手臂卻也因此多冒出了幾簇斷開的青筋,血淋淋的皮肉翻開來,粘滞在被劃爛了的面料上,看着跟脫了些皮的狂犬似的,瘆人得緊。

歐陽從邊上顫巍巍地直起身來,暗叫聲瘋子。

又手忙腳亂從兜裏摸出個銀色的物件來,管嘴晃蕩着對準面前紅了眼的人,只一聲悶響,猛烈的後坐力便震得手臂發麻。

“哐啷”兩下,兩枚子彈先後落在地上。

歐陽驚恐地看着地上被自己摔出的手槍,又猛地把頭轉向側方,兩腿無力地癱跪了下來。

怎麽會?這不可能!

他們怎麽會知道?!

“該結束了。”身旁一位同樣舉着銀色手槍的黑衣男人開口道。

“歐陽,”李秋成視線從掉在地上的兩枚子彈上移開,右手槍口始終對準跪在地上那人,“私藏槍支彈藥,還險些犯下殺人的罪名。”

身旁一群着了黑衣的男人迅速舉着槍包圍住先前那群打手。

“警警警警官?”歐陽抱着頭亂叫道,“這是自衛民槍,不犯法不犯法!”

龍傲天補充道:“□□,怕是可以查查貨源。”

歐陽顫着聲兒嘶喊道:“胡說!他污蔑我!李警官,別聽這瘋子胡說八道!”

李秋成不緊不慢地回答道:“慌什麽,查一下不就什麽都知道了”

歐陽的心頓時涼了半截,卻又仍不死心地嚷着要拿錢來換自己的命。

李秋成舉着槍再向前走上兩步,歐陽便不再嚷嚷了,只是一味地拿那雙狹眼去瞪龍傲天,眸子裏溢滿了恨。

龍傲天下意識撫上自己的左胸口,那處位置,有一顆心髒在好好兒地跳動着。

他活下來了。

這一次,少爺活下來了,他也活下來了。

不必再日夜擔憂如何才能在十五這一日将少爺護好,不必再經歷一遍又一遍的切膚之痛了。在這個熟悉的雪日裏,他短暫地回憶起那些曾揮之不去的血色畫面,那些驚恐與絕望的胡亂交織,似一把匕首深深紮在他的身上,刺骨的冰涼與劇痛從手臂上傳來,他眨了眨眼,心底卻莫名歡快起來。

少爺還活着,他還活着。

這确是一個了然的事實。

他想,他不會再讓那張幹淨的臉上出現一丁點兒血跡。

李秋成讓手下将一幹人都帶下去,這才拍拍龍傲天的肩膀:“這下可放心了?我說過的,你們倆都死不成。”

“處理好傷口,再去尋你家少爺吧。”

少爺,他的少爺。

龍傲天踏出菩薩廟時腦子裏還是嗡嗡嗡地一片兒響,他盯着自己沾了些腥血的手掌,想着得先回府上收拾妥帖,再去上海尋他朝思暮想的少爺。上海雖不比鞍山冷,但總歸還是得多添些衣物的,他還得再帶些厚襖子,不能讓人着了涼去。這次沒同少爺一道兒走,雖說那張小團臉面上不顯,但免不了得哄上好一陣子才能教人消氣的,路過王記糕點鋪時他還須記得買些好看的糯糕......

眼前那一大片白雪晃得他有些發暈,等他閉了眼,又再次睜開的時候,震耳的銳聲便猛地刺過,無盡的黑與紅遍布他的視野,耳邊只剩下有人瘋癫的笑。

伍.

劉波按緊那張信紙,默了一會兒,才轉過頭來顫着聲兒問李川:“什麽叫作‘時感操勞,恐不得攜歲’?”

李川摸了摸腦袋,打着哈哈兒說道:“他可能......許是覺着累了,身子有些支撐不住才想要離開......啊對了,他還有胃疾來着?”

“累了便回府上歇息着便是,”劉波面上失神地道了句,“我劉府上下那麽大一片地方,難不成還養不起他一個......”

話還沒說完,胸口上就沒來由地一陣刺痛。

劉波站起身來,不安地按住李川的手臂:“你跟我說實話,我在上海那幾日究竟發生了些什麽?為何我左右都等不到他來?若是有甚麽難言之隐便都告訴我,我也是能幫得上忙的!”

眼前仿佛又幻化出了那座菩薩廟的模樣,有人傷痕累累地倒在血泊之中,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手,那套穿上顯得最精神的藍色西裝已然浸滿了暗漬,被血堵了的嗓子眼嗚咽兩聲,最終也沒能叫出那聲“少爺”。

而他從地上爬起時,身旁便只剩漫無邊際的大雪了。

是夢魇,但又如此真實。

“他......”劉波哽着嗓子念道,“他是不是死了?”

李川支支吾吾着還未說上半句便被這一聲吓得面色發白。

“劉家少爺,”李秋成将李川拉至身後,“放心吧,我見過他,活得好好兒的。”

李秋成從上衣口袋裏拿出個四四方方的機器出來,擺放在桌上:“他說他尋到了原先的親人,本打算在那一處歇息個幾日便回來,只是待了幾天卻是不舍得再離開了,加之府中事務過多有些壓垮了他的身子,便想着幹脆遞了信來請辭。”

李秋成按下一處凸紐,那機器就呲呲發出聲響來。

那聲熟悉的“少爺”一響起,劉波便忍不住抓緊了長衫。

內容與李秋成說的別無二般,也仍是那個如同融了雪的溪水般不疾不徐的嗓音,連帶着鞍山口音的腔調兒都是一模一樣的,更甚之,那聲音還給他詳細交代了些府中接下來該如何操辦,又該如何尋新的管家的事,俨然是龍傲天的做派。

“......我會時常寄信過去,少爺莫要挂念。”

刺啦一聲後,機器便再沒了聲響。

“龍管家說感到心中慚愧,便不來親自請辭了,只拜托我們轉交這些......”李川輕喊了一聲哥,便沒了下文,李秋成看了一眼李川,将手搭上他的肩膀,繼續說道,“我們左右也不過是個帶話兒的中間人,既沒什麽事便也就先行告退了。”

腳步聲随後響起。

劉波立在原地。

沒再說一句話。

這一年冬日來得早,去得也遲。

江南的春蠶都該餍足的空檔兒,鞍山夜裏頭也還是要添上好幾次煤炭,才堪堪能餘些溫度。劉波便老是裹着毛毯歪倚在座兒上,一邊揣着個銅爐,一邊還要眯着眼睛去翻那些個瑣碎的賬目。密密麻麻蟲爬般的黑字鑽進他的眼睛,便只覺着倦意也要吞沒了自己。

看得累了,那便歇息歇息。

劉波這樣想着,差點兒笑出聲來。

怎麽他就沒人管着了呢?

劉波搖了搖頭,又掖緊身上的毯子,俯下身開了最底下櫃子的鎖,抓出個木制的箱子來。

箱子裏無他,淨是些拆了封的書信。

用的還是上好的紙張跟墨汁。劉波細細讀着每一行字,摩挲着那些熟悉得不行的字跡墨痕,竟觸及一手的灼燙。那人在信上說自己靠着經營家中的小産業掙得了一些錢,雖不算多,但他行的清淨,又能餘出些時間自由支配,再加上在劉府時還積攢了些銀子,便夠他們一家子體面地過活了。

劉波心想這人離了府,倒是也還活得不賴,到底是沒湮沒自己的一身才幹,到底是他劉府的龍管家。

劉波捏着那幾張兒紙,又揉了下眼睛。

可若是,

一直都是龍管家便好了。

煤油燈在暗夜裏伴着他癡夢。

春去秋來,年歲在無聲無息中更疊。

第二年秋,劉波照例收到了一封信。

當他展開同往常一樣被折得妥帖的信紙,錯愕便從頭頂淋到了腳跟。

“我要見他。”劉波将那幾張空無一字的信紙按在桌上。

李川拾起信紙一看,面上露出一片茫然。

一個人好端端地怎麽會把半個字都沒有的信紙塞進署了名的信封裏,又怎麽會毫無察覺地将那幾張空白的信紙按之前的習慣折疊得整整齊齊?

劉波承認自己有些魔怔了。

換作旁人,或許壓根兒不會覺着有什麽問題。

寫信的人許是在夜半前擱的筆,在困意最容易入侵腦袋的時候錯拿了幾張空白的信紙,再習慣性折疊了妥當。又許是屋中猝不及防來了人,一邊兒說話的空當兒便迷糊着認錯了信。

可那是龍傲天。

寫信的人不是別人,是龍傲天。

“我得見他。”

劉波在心裏頭說。

我想見他。

陸.

手無寸鐵的卒子立在縱橫之間,被斷掉了的城牆擁簇着邁步。四端彙來的河流化為繞指柔,迫将溺此局中,休得回頭。

劉波沒有回頭,便看見了光。

那道光藏在屏風後頭,身正板直,似株不倒的松。

“少爺,您來了。”

劉波膝蓋上的長衫快要被揉得發皺,連邊緣處都泛起了些漣漪。

“......傲天......”劉波只覺着鞍山實是缺些濕氣,便是連唇上都變得莫名幹燥起來,喉嚨都不自主地發癢。來之前時候兒的失控,擔憂與滿腔無處訴說的怨憤在此刻消失了個七七八八,叫了名兒,便又只吐出個幹癟癟的“好久不見”來。

“少爺看上去消瘦了不少,許是又常熬眼了。”

龍傲天隔着那層紡了梅花的黑絹端坐在床上,試圖将眼睛睜得大些,去描摹藏在屏風後面的少爺的身影。夜一般的黑暗卻仍籠罩在略微有些發顫的眸子上,冷冰冰地在他耳邊低語,告訴他何為現實。空留一時的徒勞。

劉波抿了抿唇,無聲地笑笑:“你不在,我便又熬成只禿鷹了。”

是啊。龍傲天想。少爺果真是需要人照顧着的,然而他自己卻......

他虧欠了少爺太多。

旁逸斜出的梅花枝弓彎着懸在絹上,朱紅的瓣葉從絲繡中探出頭來,在墨的汪洋裏愈發生得鮮活赤紅,像極了點點血花灑在屏面上。

沉默,仍是沉默。

劉波泡在這間浸滿沉默,又湧動着萬般思緒的屋子裏,突然覺着在這兒自己跟自己較勁兒莫名地帶着些矯情,于是他想要長話短說,直入主題,但在那之前,劉波在桌前站起了身來,對着屏風那方先道了幾句:“李秋成跟我說了,你着了涼,恐過了病氣給我,但我身子還壯實的,倒也不怕這些。何況你這一個小小的屏風又如何擋得住病氣?”

劉波向前走上兩步,一句“你不必動,我來看看你便是”還沒說完,便被一句明顯失了方寸的“少爺!”打斷。

硬生生叫停了劉波邁出的第三腳。

龍傲天在心裏嘆了口氣。

“少爺若是執意如此,那便請回吧。”

劉波默了幾秒,才說:“罷了。”

“你不想見我便直說就是。”

龍傲天下意識想道一個“怎會?”,又被屏風前的另一句話堵住了喉。

劉波問他,你是當真不明白嗎?

龍傲天一怔。

他看不見少爺的表情。在這一刻,他何其慶幸自己看不見少爺的表情。

“自你走後,我無時無刻不在回憶着過去和你在一塊兒時的場景。”

“我天生性子內斂,不善于表情達意,這你是知道的。”

“但你與我一同長大,也該......明白我的心思的。”

劉波默了幾秒,又繼續說了下去。

“他們将那封信交給我的時候,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後來聽了錄音好不容易說服自己相信,卻也依舊跟丢了魂似的。你可知那時我心裏在想些什麽?”

劉波苦笑一聲,說道:

“我在想你是不是借了由頭好避開我那些個腌臜的心思......”

沉默,無盡的沉默。

向來為人們所稱贊的忠于主子,恪守本分的龍管家此時此刻該說些什麽呢?

他想說不是這樣的。他想說少爺是他窮極一生都要護着的人,少爺的喜歡對他來說是一種恩賜,是獎賞,卻也是他不敢奢求的珍寶。他想說他也和少爺一樣,沒有哪一刻不在思念着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他想說他明明去救了那麽多次少爺都沒成功,又怎麽可以,怎麽配得到少爺的喜歡。他想說這一次他成功了,只要少爺好好活着,就算自己失了明,他也是成功了的......

可他怎麽敢

他怎麽敢拿少爺的幸福來換得自己妄念的實現?

他已然是個盲人了,但少爺将那顆滾燙真摯的心拿出來給他看時,他眼前竟也現出少爺黯然傷神的模樣來。

可那顆心他護不好,至少這一次,他沒法兒陪在少爺身邊。

是自欺也好,是逃避也罷,但無論如何,他不能以這副破爛模樣賴在少爺身邊,誤了少爺去找尋那些更有盼頭的生活。

于是他說,對不起,少爺。

“......”

當真得到答案的時候,劉波心中卻莫名湧上些釋然。

他想起那一日自己喝醉了酒,大着膽子問那人是否會離開他。

那人說自己會誓死守護他。

可是仔細想來,答案與所提的問題,分明是,風馬牛不相及。

離開他,又拿謊言砌成的城牆守護他嗎?

狡猾到了極點。

“......好,往後不管有什麽事都可以來劉府尋我。”劉波轉過身去,竭力控制住自己找不着支配感的四肢,“至于那些書信,要是不想寫便不寫了吧。”

如此這般,是不是無字書便都與他沒什麽幹系了。

他沒有問的立場。

劉波踏出了門。

自那之後,府中果真不再收到熟悉的書信。

劉府的樹黃了又枯,枯了又青。

缺了一位龍管家,劉波便又尋了個宇文管家。府中依舊每日忙碌。新來的管家已年過三十,将家裏頭打理得井井有條,也不會幹涉少爺的私生活,看上去格外恭敬。丫鬟豆豆不光搗鼓着手上的活計,最近還老是撒丫子往新管家身邊跑。呂大廚子忙着做些少爺喜歡的糯糕,雷小夥計忙着去掃地上的雜灰,倒也沒人閑着。

聽說歐陽□□還開槍傷了人,已然入了大牢。這之後,劉家做生意的大道便愈發順暢起來,之前一致倒向歐陽的那些個老板也都跟劉波談起了合作。

生意一多,劉波便總沒日沒夜地酬酢,還老帶着一身酒氣回到府上,愣是連平日裏總泡在歌廳酒樓裏的李川都忍不住要勸上幾句。

日子就這樣忙忙碌碌地過下去。

只是在每一個極寒的冬日裏頭,劉府的下人們總能看見自家少爺站在窗前,不說一句話,只直直地看向窗外,任由寒風将那張團臉刮得生疼。

漫天的雪填滿了視野。

沒有人知道一場大雪裏,

究竟埋葬了些什麽。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