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4
“星塵。”
一個女子陡然出現在義莊,她身姿高挑,臂彎拂塵。手裏卻牽着兩個孩童。
是薛星和薛塵。
“混蛋!你還我爹爹……還我爹爹……”
薛塵淚眼婆娑,他的性子與薛洋像極了,也更為活脫。反觀薛星,倒是沉穩內斂,可小小年紀,眼睛裏盈着的淚花卻做不得假。
“塵兒,過來。你到姑姑這裏來。”抱山散人上前拉過薛塵,攬進臂彎。薛塵趴在抱山散人脖頸低泣。
“師尊……”
曉星塵望着來人愣怔。
這幾日他憂思成疾,卻從未哭過。盡管心如刀割,也未曾落下一滴眼淚。直到他看到抱山散人,這一瞬,心底藏着的辛酸驟然傾瀉,往日壓得他喘不過氣的痛苦仿佛有了洩口。
“師尊!”
曉星塵撲進抱山散人懷中。
抱山散人撫着曉星塵如墨的長發,良久,嘆道:“星塵,那日你毅然下山,如今可悔?”
曉星塵情緒稍稍穩定,嗓子有些沙啞,卻道:“徒兒……不悔……”
抱山散人嘆了口氣,“你又何必如此?為師教你修身養性,卻從不願你下山入世。無論是延靈、藏色,還是你,你們都不懂世道,不懂人心……”
曉星塵沒有說話,下山濟世是他的理想,他從未更改。哪怕身死魂滅,他也不悔。曉星塵抹幹眼淚,仰頭望着抱山散人,“師尊,阿星阿塵怎會在你那裏?”他耳尖有些緋紅。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在師尊面前這麽失态、狼狽。
抱山散人将薛塵抱進懷裏,道:“為師是阿洋的血親姑姑。當年冥界皇位争端不休,為師懶得與他們多起紛争,便躲進了人間。這一躲,便是數百年。”
“我算出你與阿洋命中有一死劫。是死局,無可解。你與阿洋,總歸有一人要死的。天命不可違,如今也算順應天道了。阿洋心性偏執,篡天改命也要救你回來。他死了,人間也就恢複了常序。”
話罷,抱山散人問道:“星塵,你劫數将盡,可願同為師一起回山?”
曉星塵是她的徒弟,更是薛星薛塵的生身父親。薛洋已經死了,她希望曉星塵能陪在孩子身邊。
紅衣自從薛洋死的那日便沒了蹤跡,兩個孩子哭鬧着要爹要娘,抱山散人也甚是無奈。無法,只得下山來尋曉星塵。
可是看樣子,薛洋應該是沒把兩個孩子的身世說與曉星塵。倒是顯得她多事了。思及此,抱山散人無奈嘆了口氣。既然薛洋不願說,那她還是先不要将兩個孩子的身世告訴曉星塵了。
曉星塵總歸是抱山散人的徒弟,見往日玉樹臨風意氣風發的小徒如今成了這幅模樣,抱山散人作為看着他長大的師尊,又哪裏不會心疼。
可她素來知曉曉星塵的秉性,曉星塵定不願同她回山。半晌沒等來曉星塵回話,抱山散人只好退讓,“也罷。哪日你想回山,便來山上尋為師吧。”
曉星塵的眼睛眨了眨,其實這雙眼睛也是薛洋的。前世薛洋死了,死之前用邪陣将他拉回人間,順便将自己的眼珠子扣了出來安進了曉星塵眼眶。
只是這一切,無人去說,亦無人去問。曉星塵也從不覺着雙琥珀眸子究竟跟薛洋有多相似。
“師尊,我想……”
曉星塵動了動唇,欲言又止,“我想救阿洋……師尊,您博知天地,可有救阿洋的法子?”
抱山散人眼底晦暗不明,擡起手指掐了掐,卻心道“壞了”。她不該下山來見曉星塵的。
在山上時,抱山散人分明算的是劫數将近,可曉星塵見過她後,這命格竟生生又被改了。
是誰與天道做了交換?!
抱山散人雖是半仙之體,卻斷斷沒有能讓人逆天改命的能力!本來該盡的劫數在此刻又變的撲朔離奇,她無奈嘆道:“星塵,你該知道的。仙家之人最忌妄想。人死不能複生,若想逆天而行,必要付出代價。”
抱山散人終歸沒再多說,而是牽着薛星薛塵離開。
“曉星塵,若我學成,并将殺你。”
一道稚嫩的聲音傳來,曉星塵驚愕地擡起眸子,是薛塵。薛塵和薛洋極像,特別是眉目間的狠厲神情。
恍神間,曉星塵似乎看到了薛洋。
他輕輕喚道:“阿洋……”
抱山散人卻沒有停住腳步,帶着兩個孩子離開。直到薛塵的身影消失在曉星塵的視線,曉星塵才愣怔回神。
就在這時,一道紅衣閃現。
女子冷笑旋身,出現在曉星塵面前。
紅衣俯下身,湊近曉星塵。
“你喜歡他麽?”
“喜歡公子麽?”
紅衣的聲音帶着魅惑,似在刻意誘導。
“曉星塵道長,你知道麽,我在地獄幽沒見過任何一個人,來到人間後便一同公子入了蠻荒之境。”
“你聽過天罰之地麽?”
“那裏的人都是罪人,罪大惡極,令天道都難以饒恕。可是曉星塵道長,你知道麽?公子身受重傷,性命垂危之際,是他們拼了力救回來的。”
“你說公子生性本惡,說公子長惡不悛,可是公子待在蠻荒五年,卻為曾動過蠻荒百姓一絲一毫。”
“其實我很好奇,在你心裏,公子究竟算什麽?是十惡不赦的罪徒,還是供你發洩情欲的器皿?他究竟算得上什麽呢?”
紅衣眼底帶着濃濃的困惑,桃花似的眸子裏氤氲着恨意與不甘。
“有時候你真該學一學含光君,那魏無羨不夜天殺了多殺人,藍忘機可成說過一字不信?我知道公子與魏無羨不同,可公子也是人,他也有心。縱使他百般縱惡,那也是前世的事了。公子自從轉世,又何曾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
“你從來不信公子,這時又做何癡人模樣?公子此番回來,你不依不饒,非要将公子生生禁锢在身邊,口口聲聲說着心悅,可殺起人來,道長的心卻絲毫不肯放軟。”
“公子問你,他死了,你會傷心麽?”
“曉星塵道長,你可還記得,你當時應了什麽?你說公子不會死的。可是公子沒死在魑魅魍魉手中,卻被你親手了結。”
“曉星塵道長,您真可笑。”
紅衣将幾塊碎玉片擱在曉星塵面前,曉星塵看着那幾塊碎片,認出了那是薛洋送他的穗子上的玄石。
曉星塵顫着手,将玄石的碎片捧上心口,失聲痛哭。紅衣說的一切,他都無言以對。他其實一直摸不清薛洋在他心中究竟算得上什麽。
愛人麽?不是。他恨他。想起前世種種,他輾轉難眠。仇人麽?也不是。他們中間隔着血海深仇,可每每看到薛洋一副快死了的樣子,他就止不住心痛。
他們算得上什麽?!
可是床都上過了!他們究竟算得上什麽?
【曉星塵,你是想把我的手捏碎麽?】
【你是我娘子,為什麽不承認】
【曉星塵道長,我是男的。你娘子,該是位清白的姑娘】
【師父說過,床笫之事只有夫妻才可以做。我們做過。你就是……】
昔日與薛洋相處的情境,如走馬觀花,一幀幀閃現在曉星塵眼前。
娘子麽?他當時為何要說薛洋是他的娘子?娘子不該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麽?為什麽他要殺了薛洋!
為什麽他不能坐下來和薛洋好好談一談。
為什麽他不相信薛洋。
曉星塵陡然想起薛洋死的那天時的瘋狂,他狂笑、瘋癫、扯着嗓子嘶吼。聲嘶力竭,似乎在埋怨天地。
曉星塵當時只覺他瘋了。
如今想來,薛洋那時唇角勾起的譏諷不像有假。
阿洋……
“公子有沒有跟你說過,這玄石是哪裏來的?”紅衣打斷曉星塵的思緒,淡淡啓唇。
曉星塵看向紅衣,搖了搖頭。
“不知道曉星塵道長可聽說過冥石?冥石,乃冥王之心,靈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公子聽聞你五年前靈力受損,時常不穩,便将自己的心生生掰出一半,練成了這塊玄石。”
“曉星塵道長,你可知為何自你配上這塊玄石,你的靈力便如不竭之泉了麽?”
曉星塵不可置信地搖頭,手卻緊緊抓着那幾塊碎片,“不可能!你騙我。你想騙我。”
紅衣冷笑,“信不信由你。你何曾信過公子?公子還怕你不信他麽?你的不信,又值得幾兩銀子?!”
“沒有心的人怎麽能活下來!你騙我!”
紅衣不欲與曉星塵多言,“呵!曉星塵道長也知道沒有心的人活不了啊!那被你萬劍貫心的時候,你可曾想過公子也會死,也會痛,也會冷!”
“公子叫你回頭,叫你停一停。他說他痛,他冷,他快要死了!他讓你理一理他,讓你回一回頭,曉星塵道長,你當時在哪裏呢?你毅然決然,你一心牽挂摯友,你當時正在氣頭上,你當時受人蒙騙了?”
“曉星塵道長,阿菁死了多少年了。你寧願相信阿菁活着,也不願多想一點嗎?魅下的幻術并不高深,你修為一向精進,這種幻術根本困不住你。”
“曉星塵道長,時至今日,您還覺得這是理由麽?”
“你不喜歡公子,也沒資格喜歡公子。”
“你讓薛穎還給你什麽呢?降災?你配麽?”
紅衣擡手,往曉星塵眉心一點。
一道紅光湧入,曉星塵腦海裏黑白兩道身影交織在一起。
“曉星塵!”
“鎖靈囊……鎖靈囊……我需要一只鎖靈囊……”
“你要是在不醒來,我就讓你的好朋友去殺人了,我要讓小瞎子曝屍荒野,讓野狗啃她,啃個稀巴爛!”
“曉星塵——”
“還給我!”
“還給你什麽呢?”
“此劍你不配。”
“……”
死後八年的記憶蜂擁而至,被所有人都避而不談的不堪經歷被紅衣刨開心肺,血淋淋擺在曉星塵面前,逼着他吞下。
“曉星塵,你不是嫌我惡心麽?”
“我偏要你重見光明,去看這人世的險惡。讓你窺見惡行,讓你窺見污濁。讓你永遠沒資格嫌棄我,惡心我!”
“我要讓你帶着我的眼睛,永遠永遠都擺脫不掉我!”
“曉星塵!!!”
“你不是不願意回來麽?我就偏要拉你回來,拉你回來陪着我!與惡為伍,共惡沉淪!”
“曉星塵……”
“啊!”曉星塵抱頭長嘯,“阿洋!!!!”
曉星塵記得他初将小友背回義城,小友渾身是傷,瘦的皮包骨頭。單是背着,便覺得硌手。好不容易費了兩三年的功夫,才将小友身上多養了二兩肉……
可曉星塵看着薛洋失神地趴在他的屍體旁,聲嘶力竭地嘶吼、無能地狂怒,那瘦削的背影,分明是比初見他時瘦的更甚。
獻祭法陣泛着紅光,縷縷鮮血從薛洋身上留下,将法陣的紋路填滿。每次的獻祭都幾乎要去了薛洋大半條命。
曉星塵看着薛洋從希翼轉變成漠然,再到暴怒,再到漠然。直至最後,變得異常沉默。每次得到一種補魂的法陣,薛洋都不要命似的放血。
曉星塵覺得薛洋瘋了,瘋的徹底。
“道長……你何時回來……”
“我快要死了……”
曉星塵幾乎沒見過薛洋放軟态度的模樣,薛洋趴在棺椁旁,渾身血跡,兩只被挖去眼睛的空洞眼眶正塌陷着眼皮汩汩留着血。
那少年孱弱的厲害,似乎随時都會喪命。
他在等曉星塵回來,可棺椁裏的人冷月鋪的滿身,卻沒半分複生的痕跡。
薛洋沒等到曉星塵活過來便咽了氣。
曉星塵活過來時,除卻一地血腥,也早不見薛洋身影。
缺失的記憶被拼接回來,曉星塵渾身發着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