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5

“薛洋,你真是太令人惡心了。”

混沌之間,薛洋緩緩睜開疲憊的眸子。

死前,他與天道做了交換,用永生和冥主傳承還他與曉星塵的孽障。因他與曉星塵而死的人也都被換了回來。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劈下,他聲嘶力竭,卻未曾見那狠心的道子一下回眸。

薛洋勾唇嗤笑,笑他一世荒唐,笑他狂妄自大,笑他自以為洞察人心卻終究看不透曉星塵。

他四肢被綁在邢臺,周圍一片霧茫。

薛洋睜開眼,卻看到身前正站着一個白衣道士,橫眉冷豎,眼底壓着濃濃的厭惡。他手中銀劍泛着寒光,直直指着薛洋。

正是曉星塵和霜華。

但薛洋知道,他已經死了,這人不可能是曉星塵。

“天道,我與你做交換,你卻拿他來折磨我?”薛洋仰天,看着四周一片水霧。

沒有人回應他,只有曉星塵。

曉星塵将劍捅進薛洋的魂魄,再抽出,再捅入。如此周而複始。每捅一次,曉星塵便會說出一句剜人心口的話出來。

幾遭下來,便是薛洋知道此人是假,也免不得心神大亂。

薛洋捂着耳朵,乞求那人不要再說了。

什麽惡心,什麽罪孽深重,什麽罪大惡極,什麽怙惡不悛,什麽令人不恥……天道慣會玩弄人心,薛洋的弱點在天道下暴露無餘。

這些話生前讓薛洋聽上百十來遍薛洋也不會發瘋,可偏生說這話的是曉星塵。曉星塵眸子裏的厭惡,讓薛洋只一眼,便覺得像是被什麽攥住了心口,痛的不能呼吸。

每日的劍刑、幻境,幾乎要将薛洋折磨瘋魔。幻境永遠輪回于義城三年中,每每以宋岚的到來為終點,周而複始。

摯友相見,熱淚盈眶。而他薛洋,就是被正義之士聲讨殺伐的對象。每個幻鏡中的曉星塵都是如此溫潤如玉、皎若明月,可他們對誰都好,哪怕是路邊的一條狗,一只野貓,也會散發憐憫之心,可偏偏一遇到薛洋,便是一副惡心至極的模樣。

霜華出鞘,薛洋被一遍遍殺死在幻境。

起初,薛洋還能同幻境中的曉星塵說上兩句玩笑話,插科打诨,哪怕知道被他殺死是不可變的結果,只要霜華沒捅在他身上,他就不會叫痛。

到後來,薛洋被捅的麻木。他見曉星塵與宋岚一同除魔殲邪,行俠仗義。從中原到塞北,從錦繡山河到大漠風光,從青絲至白發。他見阿菁轉世出嫁,見她與心上人白頭偕老。他見自己被天下人唾棄,見自己被曉星塵從厭惡至遺忘。

薛洋瀕臨崩潰。

他見曉星塵與宋岚大婚,摯友結為道侶,耳鬓厮磨。見曉星塵娶一清白女子,夫妻恩愛,白頭偕老。見曉星塵意氣風發、一劍霜寒,冠絕天下,臨了終會道一句:薛洋,你真是太令人惡心了。

幻境中,曉星塵是他宿敵,是他不可觸碰的星光。而他之于曉星塵,卻如同滄海一粟,只是曉星塵匡扶天下的經歷中,一個最令人不恥、最令人厭惡的污點。他就如同一個玩笑般,活在曉星塵的世界,令曉星塵無端煩擾。

薛洋不知道自己待在什麽地方,也不知道他已經在這裏待了多久。他鮮少有清醒的時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幻境中煎熬。

薛洋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多久,他與天道叫嚣,可天道卻從不曾理他。

天道只說在他散魂前要先把代價清空,卻從未告訴薛洋,如何才算清空。

薛洋逐漸變得成默寡言,不哭,不笑,不語。不瘋,不狂,不癫。卻安靜的着實讓人可怕。

幻境中,他平靜的等着曉星塵來殺他。

有時候,曉星塵只是夜獵從外面回來,薛洋見他提着霜華,便解脫似地往霜華劍刃上撞去。

薛洋一心求死,乃至天道所設的幻境都奈何不了他。

可天道哪裏不知他對曉星塵的意。既然厭惡他的曉星塵已經折磨不了薛洋,天道索性換了個法子。

義城三年薛洋在意的是什麽?無非是曉星塵對那無名小友的好。天道編制幻境,令薛洋分不出真假,一步步淪陷進一個名為“曉星塵”的陷阱,在他徹底淪陷時,讓曉星塵給他最致命的一擊。

薛洋最終還是崩潰了。

他聽不得曉星塵的名字,更見不得曉星塵。只消看到一抹白色,便如驚弓之鳥,瑟瑟發抖。

可這并不能讓天道收手,天道對其樂此不疲,它似乎很喜歡這種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感覺,它喜歡讓薛洋反複淪陷、反複絕望。

它似乎在向薛洋證明,他的喜歡一文不值,他配不上那個被世人譽為“明月清風”的道士。它在壓迫薛洋,迫使薛洋認清現實,不要心存幻想。

——

“曉星塵,赤水之巅有一盞青燈,名曰招魂燈。這玄石碎片上有公子的一縷殘魂,可用招魂燈将魂魄聚齊。成與不成,你且敢不敢與我一試?”

義莊內,紅衣背對曉星塵而立。

兩個人都憔悴不少。

曉星塵更甚,亂糟糟一團,讓人不忍直視。

他聽到紅衣的話,眼睛裏閃過一抹希翼,特別亮,碎星般的光芒。曉星塵一骨碌爬起來,跌跌撞撞來到紅衣跟前,“去!我去。”

曉星塵抓起劍,拉着紅衣便要往門外走,“我們快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曉星塵紅着眼眶,急不可耐。

紅衣無奈,冷着眉将他的手松開,“你先把自己打理幹淨,随我回趟冥界再說。”

曉星塵聞言連忙去打水,不消片刻,整個人都變得整整齊齊,慌慌張張催促這紅衣快走。

紅衣卻笑道:“哪怕當初你多信公子半分,也不至于落得如今這幅模樣。”紅衣難得沒有譏諷曉星塵,這話帶着感慨,卻說得曉星塵身影一晃。

曉星塵苦澀地彎了彎唇。

冥界,黃泉路,彼岸花野。

“公子肉身已經毀了,便是聚齊了魂魄,也沒有地方安置。赤水之巅兇險無比,九死一生。你我二人未必能全身而退。我先給公子織出一副肉身,免得到時候出現意外。”

紅衣掐訣間一字一句解釋。

“我靈力不夠,你來助我。”

紅衣沖着曉星塵淡道。曉星塵擱下霜華,舉止終于恢複穩重,眼睛也清明許多。

兩人齊聚靈力,術法生效間,萬頃彼岸花瓣盡數墜落旋轉凝聚,直至在紅衣面前編織成一個人形木偶。

随後竟法術的雕琢,逐漸彙聚成薛洋的模樣。

術法盡,曉星塵猛地撲到薛洋身前,将人狠狠摟緊懷裏。

冷的,還帶着彼岸花的香味。

無時無刻不提醒着曉星塵,這只是具假的器皿。

曉星塵鼻尖一酸,将眉心抵在那具屍體上,無論紅衣如何催促,也不肯離開半分。

良久,曉星塵才抱着薛洋的身體站起身。

兩人離開幽冥境,将薛洋的身體安置在義莊,曉星塵在義莊內下好禁制,才和紅衣一同去了赤水之巅。

赤水之巅果然名不虛傳。

險惡無比,兩人還未取到聚魂燈,便已經接連被巨獸打傷。

九死一生,還是讓他們二人找到了聚魂燈的位置。可是聚魂燈乃神級仙器,由天地孕育而生,生來便有靈獸守護。

靈獸的修為遠在曉星塵和紅衣之上,兩人加起來也不是它的對手。

但兩人救人心切,顧不上太多,直面硬剛不行,那就旁敲側擊,迂回進攻。兩人配合的天衣無縫,打的靈獸措手不及。

可是他們終究低估了靈獸的修為,曉星塵和紅衣雙雙被拍飛。兩人砸落到石壁下,被撞的口吐鮮血,血氣翻湧。

靈獸一掌拍下,紅衣為救曉星塵被靈獸拍碎在泥地,化成本形——彼岸花。

“紅衣!”

曉星塵大驚失色。

他顧不上其他,眼看靈獸的爪子即将落下,曉星塵一個翻滾躲過攻擊,将紅衣的真身撿起,裝進乾坤袖。

聚魂燈曉星塵勢在必得,哪怕不要性命,他今日也要将燈取來。

曉星塵撿起霜華挽着劍花,靈氣不要命了似的往靈獸身上炸去。一波接着一波,靈獸終于忍受不住,哀嚎而死。

曉星塵取了聚魂燈,雖身受重傷,心底卻在雀躍。

回到義城,曉星塵将紅衣栽進花盆,日日培土澆水。聚魂燈被他擺在桌子上,玄石被他放進聚魂燈的燈芯。

聚魂燈日日散着幽綠的光輝,曉星塵亦日日坐在燈前發呆。

可日複一日,燈內的殘魂卻不見一絲增長。曉星塵好不容易堆起的希望在日複一日的堅守中潰不成軍……

一晃間,八年轉瞬消逝。

十一月,冬,大雪。

白雪紛飛,義莊冷的吓人。

屋子裏火炭燒的噼啪響,曉星塵煨在薛洋身邊,抱着那具冰冷的身體,幫他取暖。哪怕只是體溫傳遞來的暖度,曉星塵都會有種薛洋活過來的錯覺。

亦莊裏很靜,曉星塵的性子愈發沉默。

整日裏除了練劍便是一動不動盯看着薛洋。

“阿洋……”

“你醒一醒,理一理我,好不好……”

曉星塵撐着臉,眼睛一眨也不帶眨。

這八年,他過的生不如死,每日煎熬度日,熬不住了就如薛洋一般,發一通瘋,瘋病發夠了,将一片狼藉的義莊重新打理幹淨,繼續沉默。

除了發瘋,他無事可做。

窗外的風雪愈下愈大,北風嗚嗚如鬼嚎般。

曉星塵将窗子關緊,又将被褥給薛洋掖了掖。曉星塵不知道給一具屍體,不,準确來說只是一具假的□□,連屍體都稱不上,他不知道給這具□□蓋被子的意義是什麽。

可這幾乎成了他的執念。

他只知道,如果不蓋着,薛洋會冷。

他會冷……

“阿洋……八年了。你醒一醒……”

曉星塵很是疲憊,眼底一片烏青。

這八年來,薛洋成了他的心魔,他本來在道法上天賦異禀,可這八年來,功力卻沒半分增進,反而有退減之勢。

八年間,魏無羨和含光君四處周游,人間有薛穎派來的陰将對魑魅魍魉四王的餘孽進行清剿。四鬼王也被魏無羨和藍忘機二人在游獵途中打散魂魄,鎮壓于世。

總之,天下太平。

曉星塵的名字逐漸從世人腦海淡出,偶爾提起,會有人惋惜一句曾經被譽為“明月清風曉星塵,傲雪淩霜宋子琛”的摯交好友,如今只剩下宋岚一人,背負拂雪,除魔殲邪。

而提及薛洋,卻是無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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