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7
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有一個白袍道人,要殺我。他厭我,惡我,恨我,棄我,傷我身,斬我命,啖肉飲血,難解其恨。
但我不識得他……
“阿洋!阿洋!你醒醒!”
薛洋好似沉入夢魇,無論曉星塵如何叫喊,也難從夢中醒來。
薛洋于夢中掙紮,痛苦不堪。曉星塵急的不行,卻如何也叫不醒夢裏的人。
“啊——”
薛洋從夢中驚醒,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氣。他看不見,只捂着心口呆愣在那裏。曉星塵從背後将人抱住,一聲聲念道:“別怕,別怕。”
“我夢到一個人。”薛洋道。
曉星塵在薛洋眉心烙下一吻。
“他要殺我。”
曉星塵抱着薛洋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顫。
曉星塵心痛保證,“是夢。有我在,不會有人傷你。”
“真的麽?”
薛洋難得說這麽多話,他仰頭,雖然看不見,卻還是仰着眸子。他的眸子生的極其好看,只可惜卻是個擺設,不能視物。
紅衣捏的身體明明是完好的,可當薛洋的魂魄入體,那斷了的小指和毀了的眼睛依舊沒能回來。
曉星塵揉着薛洋的左手,在他眉眼處吻了又吻,而後鄭重承諾,“真的。”
薛洋歪歪頭,“你為什麽要救我?我不認識你,但你卻對我極好。我們之前認識麽?我爹娘是誰?他們為何不來找我?你又是誰?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曉星塵沉默片刻,“你沒有爹娘,我是曉星塵,一個道士,也是……”
“也是什麽?”
“你夫君。”
薛洋愣了愣,“夫君?夫君是什麽?”
曉星塵附身,在薛洋唇角落下一吻,“愛你的人。”
薛洋不懂,只“哦”了一聲。
又是一年寒冬季。
薛洋的身子長的很快,不消一年,便長成了十五六歲的模樣。這一年間,曉星塵對他可謂是百般寵溺。
“阿洋,你又要出去啊?”
薛洋已經一連半個月日日往外跑了,曉星塵問他去做什麽,他也不肯說,只說是去玩。
“道長~我很快就回來~”
薛洋的聲線還略顯稚嫩,一邊應着曉星塵一邊頂着朦胧霧氣便就往外跑。
曉星塵擔心他摔了,提醒道:“你慢點,別跑那麽快。”
“知道了知道了。”
只留一道聲音,義莊內哪裏還見得到薛洋的影子。
曉星塵忍俊不禁。
曉星塵洗完衣服,見天色不早了,于是提着菜籃,将義莊的門輕輕掩上,打算去集市買點蔬菜和糕點。
冬日的集市人并不是很多,大多嫌冷,早早便躲了起來。不過這兩日天氣好些,臨近中午時太陽曬的很暖,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
曉星塵正在買菜,一個穿着灰色長衫的老者追了過來。
“诶!道長!曉道長留步。”
曉星塵聽有人喚他,頓步轉身,見是北城玉鋪的老先生,“先生有事麽?”曉星塵謙虛一禮,老先生也連連回禮。
“是這樣的,”老先生湊到曉星塵身前,“前幾日有個夫人要我來幫她夫君打一根雲紋簪,老夫昨日剛打好,便将它擱置在正堂的玉架子上。誰知道今天一早,那位夫人來取,簪子卻不見了。”
“倘若只是普通的玉器也就罷了,可那塊玉是夫人拿來的上好的白玉。曉道長,老夫也實在沒辦法了,這才想請您來幫我找一找。”
老先生知道曉星塵平日裏四處游獵,樂善好施,讓他一個道士去抓賊,确實有些強人所難。但他也實在沒有辦法了。
曉星塵笑了笑,他素來不會拒絕別人,更何況老先生平日裏對他和薛洋都不錯,這次也的确遇到了麻煩。
“好。那便請先生引路吧。”
曉星塵在老先生的玉閣看了半晌也沒找到一絲半厘的線索,眼看臨近午時,曉星塵念着屋裏的薛洋,匆匆告別老先生,回到了義莊。
“道長!”
曉星塵剛踏進門,就被一個少年撲到了胸膛。曉星塵将人揉了揉,眼睛裏盛着星河,“阿洋餓了吧,我去做飯。”
“道長,你去哪裏了,這麽晚才回來。”
薛洋若無其事地問道,滿頭烏黑長發乖順地披在肩後。
“是打玉器的老先生,他丢了一根簪子,叫我幫忙去找了。”曉星塵将人從懷裏拉出來,從菜籃子裏掏出一包桂花糕遞給薛洋,“點心,不要多吃,小心牙疼。”
曉星塵揉了揉薛洋毛絨絨的腦袋,薛洋笑着拉曉星塵回屋,“知道啦道長~你快随我來!我有東西送你。”
薛洋雖然看不見,可他好似天生就對義莊裏的一切熟悉的緊。即便眼前一片漆黑,走起路來也如常人一般。
“阿洋有什麽好東西呀。”曉星塵掩唇淺笑,心底卻很期待。
自薛洋複生,兩人相處的模式便如情人一般。薛洋孩子氣了些,偶爾也會耍些小聰明小脾氣,曉星塵看在眼裏卻甜在心裏。
這一年中,曉星塵想明白了他對薛洋的意。
是心悅,亦是心動。
無關乎仇恨與厭惡,無關乎義城那個無名小友,他至始至終喜歡的都是那個甜膩膩喚他“道長”的嬌俏少年。如此想着,曉星塵牽着薛洋的手指又悄悄收攏幾分。
薛洋将曉星塵拉回屋子,神神秘秘拿出一只木盒遞給曉星塵,“道長~打開看看~”
木盒上雕着寒梅,是由檀木所制,看樣子是個老物件,應有幾十年的歷史了。薛洋臉上揚起期待,催促着曉星塵将盒子打開。
曉星塵不禁笑道:“好好好,阿洋莫急,我這就打開。”
曉星塵将盒子打開,入目的正是一根雲紋玉簪!
曉星塵眼底神情隐晦不明,薛洋看不見,半晌見曉星塵不說話,便揚着眉梢笑問:“道長~你好慢啊!打開沒有?好不好看喜不喜歡嘛~你倒是說句話呀~”
曉星塵神情異樣地看向薛洋,“這簪子你哪來的?”
薛洋撇撇嘴,不滿道:“你問這幹什麽?當然是我親手做的喽!”
曉星塵蹙眉,他從不知薛洋會做玉器,也從未教過他!曉星塵的眉目陰了陰,氣他撒謊,“跪下!”
本想等着曉星塵誇贊,不曾想誇贊沒求到,反而把人惹生氣了。可薛洋骨子裏帶着叛逆,曉星塵讓他跪,又沒說理由,薛洋怎麽可能甘心跪下,“我不跪!我又沒錯,為何要跪?!”
乞丐這麽小就敢偷敢搶,若日後不好好管教,指不定會惹出什麽禍來——看着薛洋倔強的面容,曉星塵陡然想起一年前包子鋪老板說的話。
曉星塵心下一緊,怕薛洋又變成前世濫殺成性的樣子,他握着拂塵一掃,拂塵甩向薛洋腿彎,拂塵上夾雜着靈力,這一遭下去,薛洋的腿彎必定血紅一片。
薛洋果然吃痛,噗通一聲摔跪在地面。曉星塵橫眉冷道:“我有沒有教過你,君子行而影正,不貪不搶不偷不惡!”
薛洋一臉委屈地看向曉星塵,“我偷什麽了?”
“這雲紋玉簪,你敢說不是從老先生的玉鋪裏偷來的!”曉星塵恨鐵不成鋼,将玉簪舉到薛洋面前,疾言厲色。
薛洋一怒,“是我偷的又怎樣?簪子擺在那裏,不就是給人偷的?!我好心送你簪子,你還不領情。”
“不領情就算了,誰稀罕呢。”薛洋奪過玉簪,将簪子“啪”地一聲摔碎在地上。
“薛洋!”
曉星塵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真是太令人……”曉星塵頓了頓,終究是沒将那兩個字說出口。
曉星塵掃了薛洋一眼,冷冷留下句話,“你好好思過,什麽時候知道錯了,什麽時候再起來。”而後轉身将門合上,離開。
薛洋方才跪的猛,膝蓋撞在地上,疼的厲害。曉星塵走後,他忍不住痛,蜷縮在地面抱着膝蓋低泣起來。
他眼睛看不見,不知道膝蓋怎麽樣了。可那簪子,确實是他跟老先生學了半個月,一刀一刀刻出來的。
冬日裏的地板冷的厲害,他的腿從骨縫疼到全身,低聲的嗚咽越來越小,漸漸地整個人都昏了過去。
——天界
“哥哥,我贏了。”女子笑了笑。
男子輕笑一聲,無言。
半晌,他道:“我給過他機會,這是最後一次。”
“曉星塵心裏安的是天下,薛洋算不得什麽。哥哥總說是在幫薛洋,可我卻覺得你在害他。曉星塵跟薛洋是死局,乃天道所定,無法更改。哥哥給的機會是曉星塵,從來沒問薛洋還願不願意。”女子坐在蓮池,嬌白的足蕩着水,俏皮極了。
男子靜默,不再說話。
——
“薛洋——”
“薛洋,你醒醒——”
一個黑衣男子坐在桌前,黑屋飄蕩,将薛洋托在半空。
薛洋悠悠轉醒,卻驚奇地發現自己可以視物了!
“你是誰,這是哪裏?”薛洋環顧四周,只見四周一片霧茫,令人看不真切。
那黑衣少年與薛洋極為相似,唯一不同的就是他身上邪氣很重,“這裏是你的夢境,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
黑霧邪氣一笑,道:“薛洋,你怎麽又和那個臭道士在一起了?還嫌傷的不夠深麽?這都多少次了?你真的心甘情願為他去死麽?”
薛洋聽不懂黑霧在說什麽,黑霧卻繼續道:“你看,區區一根簪子,你準備了那麽就,卻換來了他一句“薛洋,你真是太——”,你就不覺得悲戚、可笑麽?”
薛洋聞言,心一寸一寸冷下來。
心魔見狀,乘勝追擊,“你可知他未說完的半句話是什麽?”
薛洋猛地擡頭,眼底續上淚,眼眶通紅,“是什麽?”他其實不太想知道這個答案,因為他有預感,這個答案一定是一個非常非常不好的東西。
“惡心吶!是,薛洋,你真是太令我惡心了——”
心魔惡狠狠地狂笑。
“薛洋,你真是太可笑了。你笑曉星塵一事無成一敗塗地咎由自取,你又何嘗不是!為了一個毫不相幹的臭道士割魂獻祭,不惜與天道做交換!你才是那個傻子!”
心魔發瘋了似的,狠狠攻擊薛洋。
在心魔如遠古鐘聲般震耳欲聾的笑聲中,薛洋所有的記憶一幀幀恢複。
“噗——”一口血吐出,薛洋的眸子從凄涼漸漸轉變成枯寂。
夢境陡然碎裂,夢裏的一切坍塌。
地面的冷意将薛洋昏沉的神志喚醒——
薛洋愣怔地跪坐起身,而後艱難地倚在桌角。按在地面的手指被凍的通紅,掌心不知什麽時候被摔碎的玉片劃爛,正汩汩冒着鮮血。
薛洋恍若失神了一般,死氣沉沉。
良久,薛洋眼角滑落兩行清淚,他撿起一片鋒利的碎玉,往側頸一劃,釋然地笑了起來。笑容凄怆哀涼,看着令人發怵。
脖子裏的血緩緩留着,冷意再次襲上全身,可此刻薛洋卻并不覺得冷……
心死了,就不會再痛、再冷。
——
“老先生,您的玉簪……”曉星塵來到玉器鋪子的時候,老先生正在給一位夫人打包玉器。
老先生見曉星塵來了,笑眯眯迎了上來,“是曉道長啊!我正要去找你呢。”
曉星塵耳尖一紅,謙恭一禮,賠罪道:“老先生,家弟頑劣,那根玉簪是被阿洋偷拿了回去。我已經把他教訓了一頓,只可惜那根玉簪被阿洋不小心打碎了。”
曉星塵拿出錢囊,正要取錢去賠。
老先生聽的一臉懵,他道:“曉道長,你在說什麽啊!上午說那根玉簪老夫我已經找到了,都怪老夫眼拙,招了個手短的門徒,他見那玉成色好,便起了貪心。”
老先生嘆了口氣,又道:“道長是在說阿洋的那根簪子麽?道長可真有福氣,你別看阿洋那娃子小,可對你是真不錯。”
“前些日子他見我這的玉器好看,便想着也給你打一支玉簪束發,便一直求着我教他制作玉簪的方法,我看他眼睛看不見,起初便沒同意,誰知阿洋也是個倔脾氣,不教他他就整日纏在我身邊,端茶倒水,好不乖巧。”
“老夫一心軟便想着教一個徒弟也是教,教兩個也是教,便把阿洋留下了。不過阿洋悟性也是極高,短短半個月,簪子便雕的有模有樣了。”
老先生一通誇贊,越誇曉星塵的心越涼。
老先生說到最後,曉星塵陰沉的臉簡直說不出話來。老先生見曉星塵臉色不好,便道:“曉道長,你身體不舒服麽?臉色看着好差啊。”
曉星塵定了定心神,強顏歡笑,“既然簪子已經找到,那我就先回去了。”
老先生笑着,将曉星塵送到門外。
曉星塵的腿似打了鉛,沉重地邁不開步子。他匆匆趕回義莊,剛進大門就瘋了似地喚着薛洋的名字。
但是無人回應。
曉星塵以為薛洋定是在同他鬧氣,于是小心翼翼推開屋子的門,心裏正打着草稿,不知該如何解釋。
怎料剛推開門,濃重的血腥味便撲面而來。曉星塵心神一慌,入目的是滿地血腥。薛洋就那樣歪着頭倚在桌腿處,臉色蒼白,毫無生氣。
他脖子的動脈還在汩汩流着血。
曉星塵瞳孔驟縮,來不及想,上去就要捂着薛洋側頸的傷口。
“阿洋!”
“阿洋!”
曉星塵這時才覺得後怕,他顫着手将食指搭在薛洋鼻尖,當察覺到還有微弱氣息時,他才瘋了似的封住薛洋正在往下流血的動脈,抱着薛洋往城東醫館處跑去。
“阿洋!你怎麽這麽傻!你怎麽能想不開。你走了,留我一個人待在孤零零的義城,你讓我怎麽辦啊!”曉星塵癡癡喃喃。
到醫館時,李大夫正和妻兒吃飯。
曉星塵白色道袍上粘的都是薛洋的血,這幅樣子跑到醫館,着實讓李大夫的妻兒吓得不輕。
李大夫自然也被下了一跳,但他經歷的多,很快便穩下了心神。
“大夫,快救救阿洋,他快不行了……”曉星塵焦急道。
李大夫蹙眉,“曉道長,他這是怎麽了?”
曉星塵動了動唇,卻沒說話。
這一年來,李大夫沒少給薛洋把脈檢查身體。但今日這血泊場景他還是第一次見。
見曉星塵不說話,李大夫也沒多問。待他把完脈,施完針,才徐徐道:“曉道長,你們的事……還是要你們自己說清楚的好。不出意外,小公子應該是恢複了記憶。曉道長,你好自為之。”
曉星塵點點頭,“多謝。”
曉星塵又道,“阿洋的傷……”
“失血過多,正在昏迷。但是他的膝蓋受到重擊,導致骨裂,日後能不能站的起來便很難說了。就算是站得起來,寒氣入體,每逢陰雨天氣,膝蓋也會鑽心地疼痛。”
曉星塵心酸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