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虛實

第11章 虛實

绛的衣袍潔白,尾端的袖子被沈勿歸規規矩矩攏在一起,白發別在耳後梳理順滑,防止落在水池裏浸濕,他大半個身子倚在池子邊緣,聽到高于磕磕巴巴的解釋,一雙暗紅色的眼睛微凝。

高于改了口,又蹲了回去。

沈勿歸半信半疑,把手裏咬上鈎的魚卸下,問常恩澤:“為什麽這池子裏養的全都是鲫魚?”

單看池子建造,主人原先的計劃應該是養錦鯉,富貴人家養的魚都帶有祥瑞象征,哪有人放着大好的池子去養一些全部能吃的魚,并且池子裏面的魚個個都很肥美,這一看,便知道這主人是日日喂食照料。

常恩澤很想說你去問你身旁的人,礙于绛,他到底還是沒把這句話說出來,用一種我的池子我做主的語氣同沈勿歸說:“我換的,我不喜歡顏色鮮豔的魚,就喜歡鲫魚,怎麽了?”

沈勿歸沒話說,拿着那條魚在手裏反複觀察,還在心裏暗暗想,這條魚居然幻化得那麽逼真。

“能吃嗎?”绛收回目光,眼巴巴的看着那條魚,望眼欲穿的模樣。

可就算這魚幻化得再真實,那也終究是假的,沈勿歸安慰他,“應該不能。”

這時常恩澤卻解釋道:“放心吃吧,這魚是我從外面抓來的。”

“你還有閑功夫去外頭抓魚進來?”沈勿歸的注意力不在這魚能不能吃,反而是他居然可以随意出去。

一開始常恩澤告訴他,他是唯一一個知道出口的人,便以為對方雖然知道出口,但自己出不去,必須要有人來破解這個迷境才能出去,可沒想到卻是另一種原因。

常恩澤一臉無所謂,擺出你看我厲害不厲害的得意感,“當然,你們可別打什麽小心思。”

他顯然是和迷境主人在同一條戰線上,如果這場戰敗了,對他沒有任何壞處,因為他能夠出去。

常恩澤似乎很清楚沈勿歸有能力扭轉這個局面。

沈勿歸突然問他:“你和這個迷境主人是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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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恩澤沒适應沈勿歸突然轉變的态度,冷靜下來不答話,“沒什麽關系,忘了告訴你,你們還剩十天的時間。”

他走到池子邊,手塞進衣兜裏掏出一把魚餌,幽藍的瞳孔倒影着水面上的波光粼粼,水裏的魚争先恐後搶奪食物,頃刻之間就被瓜分。

“魚啊,還是紅燒的好吃。”常恩澤似又恢複了初見時的那個模樣,表面看起來冷淡吊兒郎當,實則內心卻掌握這一整個迷境的玄機,如他所說,他是唯一一個知道夢境出口的人。

常恩澤把手上粘的魚飼抹在自己的藍色衣袍上,毫不在意地拍了拍,绛在一旁頗有些嫌棄,不過還是問他:“你吃魚嗎?”

“不要。”他走到廊下,“想做吃的自己去廚房,府裏的丫鬟使不來,就別指望了。”

語畢,沈勿歸看着常恩澤的那抹藍色背影消失在院子盡頭,莫名覺得對方有些落魄,但具體的他也不知道從哪裏發覺出這奇怪的一點。

高于走到池子的另一頭,伸手碰了碰池子裏的荷葉,撥開擠在一起的碧綠荷葉,撥開之後裏面居然藏着一個小小的荷花苞,他小心翼翼扒拉開那些擋住花苞視野的荷葉,将它露出來。

他遲疑問:“這魚能吃嗎?”

沈勿歸不太确定要不要聽信常恩澤的話,對方在他心裏的信譽基本為零,回頭看到绛還是一副嘴饞的樣子,幹脆推翻了要在迷境裏謹慎的想法。

“他既然說能吃,那就把它煮了。”

绛的表情肉眼可見的開心起來,反倒是高于對沈勿歸遲疑變果斷的态度感到震驚,再次刷新他哥的變臉程度居然可以那麽快,心裏出現一絲不滿。

鲫魚是沈勿歸一手處理的,他們兩個就蹲在旁邊看,绛嘴裏還時不時發出贊嘆,這膩歪的屬實是沒誰了,高于轉身想走,餘光卻瞥到沈勿歸短發下悄悄紅透的耳朵,而他的臉上卻還保持着冷靜。

高于:!!!

驚天大發現!要知道害羞這種詞放在沈勿歸身上可謂是僅此一見,絕無僅有啊,他也不走了,悄悄蹲下變為隐形人聽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绛問:“這個魚頭能吃嗎?”

沈勿歸答:“可以,魚頭可以熬湯。”

高于心裏波瀾不驚,小人人在腦海裏掙紮,道出不滿。

他哥可從來沒有用這種語氣對他說過話!

绛還在問:“紅燒魚可以做嗎?”

沈勿歸臉上沒有絲毫不耐,答道:“可以,清蒸紅燒,你想怎麽吃?”

高于憋不住了,好他娘憋屈!什麽時候他哥能對他有這麽好的耐心,他都能感恩戴德。

誰知還沒完,绛似乎是真的一點也不懂,在棺材裏守了那麽多年,有一種與這個世界完全脫節的狀态,嘴裏問的都是一些高于不用腦子都能想出答案的問題。

绛:“它有刺嗎?我不想挑刺。”

這次輪到沈勿歸手上處理魚的動作停住了,不過片刻,他便把這句話接下去,語氣順其自然,甚至嘴角還微微挑起弧度,“我幫你挑。”

高于內心一萬匹脫了缰繩的馬奔過,表情逐漸扭曲起來。

兩人如膠似漆的氛圍把高于嚴嚴實實堵在外面,一句話也插不上,他想找常恩澤了,自己和他才是同一條船上的人。

沈勿歸動作麻利,清理完了魚,轉去院子裏找廚房,原以為府裏會沒有做飯的佐料,他都想好要怎麽應對,來到廚房才發現,這裏的配置居然都很齊全。

財米油鹽,應有盡有。

绛跟在後面把高于擠在一邊,在沈勿歸配好配料準備生火的時候,他卻回過頭來看被擠在一旁充當空氣的高于。

“來生火。”

高于:“??……”

心裏雖有埋怨,但看在對方是兩個人并且下命令還是他哥的份上,他必須把這個不滿強壓下去。

用習慣了煤氣和電磁爐,頭一次接觸到土竈,沈勿歸有些不習慣,好在廚藝精深,換個環境也能立馬适應,不一會他颠勺的動作就熟練起來,火候把握的也非常好,一點也沒有第一次接觸不熟練的感覺。

“離遠一些,別靠太近。”沈勿歸用幹淨的那只手蓋住绛探頭去看鍋裏魚的動作,攏好他的衣擺,防止被火星濺到,指了指遠處放着的矮凳子,“去那邊坐着,馬上就好了。”

他還想再堅持一陣,沈勿歸的态度不容反抗,半推半就坐了下來。

鍋裏逐漸飄出鮮香,沈勿歸不知從哪裏找來幾把蔥花,都切好段了,準備等魚做好撒上去,就在他抓起一把蔥花要放下去的時候,突然想起什麽問绛:“吃蔥嗎?”

燒火燒得正興奮的高于從竈頭下面拉長脖子擡起來頭來,神情扭曲。

绛在遠處立刻搖頭,沈勿歸接收到,沒把手上的蔥花撒下去。

高于:“哥,你都不問我嗎?”

沈勿歸斜睨他一眼:“你要蔥花我也不撒。”

高于:“???”

三人直接在廚房裏收拾出一張桌子,桌子和竈臺一樣使用痕跡很明顯,沒怎麽打掃便能用,位置靠窗可以剛好看到園裏的風景。

熱氣騰騰的紅燒魚盛了出來,绛立馬走過來,咽了好幾次口水,沈勿歸收拾碗筷順道清洗了一下手。

他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個紅木簪子,繞過绛的後面,攏了攏他的白發,問他:“要把頭發挽起來嗎?”

绛握住木筷端着碗的身體一僵,遲遲沒回過頭來。

沈勿歸以為他沒聽見,再次問:“散着頭發不太好行動,我幫你挽起來怎麽樣?”

他自嘲的笑笑:“可能挽的不怎麽好,但好比散着方便許多,你看……”

要不要試試……

绛打斷了他的話,回過身來,一雙冰涼的手輕搭在他握着簪子的手上,暗紅的瞳孔裏帶着漣漪,珍重地說:“好。”

沈勿歸的手比绛大一圈,他扣住肩膀把對方重新轉回去背對着自己,撩起兩邊的白發虛虛聚在一起,白發在他手裏似乎隐隐發出淡淡的銀光,發質順滑清涼一片,他指尖摩挲片刻依依不舍,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用簪子輕輕挽起來。

像對一個珍寶,他微微彎着腰,對外界的環境全然屏蔽,只餘下手中的觸感和鼻尖的冰雪氣息,那道氣息化為絲絲縷縷順着他的神經流淌在四肢百骸,經過體溫的沸騰那道氣息終于變得燥熱起來重新填滿心頭。

紅木簪子是沈勿歸從城牆上下來,去找常恩澤路上遇到的商販送給他的,當時手裏沒有銀子,獨獨站在小攤面前許久未曾離開,那小販看他實在想要,就扯着木僵的臉說:“拿去吧,拿去吧。”

沈勿歸不敢相信,露出沒吃過霸王餐的模樣,“送給我了嗎?”

小販卻不答他的話,公鴨嗓似的吆喝過往的商客:“買一支吧,送給家裏的娘子,保證她喜歡……”

接下來沈勿歸沒聽下去了,他着急地拉着高于走遠,心髒跳動劇烈遲遲壓不下來,如現在這番。

高于埋在方桌上使勁扒飯,期間還不忘抽空問已經幫绛挽好頭發的沈勿歸,“哥,你怎麽還會弄這個。”

沈勿歸滿意地挽好,坐下夾了幾塊魚肉放在碗裏,邊挑刺邊回答:“這很難嗎?”

高于差點噎着,還是喝了幾口魚湯才緩過來,魚湯剛出鍋,可憐的又被燙到舌頭,着急忙慌用手扇了扇風企圖放涼。

沈勿歸用筷子專心挑魚裏面的刺,沒注意到此時的绛一直在盯着他看。

不知為何,剛剛的舉動似乎不單單對他自己沖擊力大,绛的思緒也連同沸騰起來,一直用一種帶着懷念的目光來回看他。

沈勿歸已經挑好一塊魚肉,拿勺子乘了點魚湯連同放在绛的碗裏,輕聲說:“小心燙。”

绛沒有立馬拿筷子,反而捧着碗顯得珍視,他這才擡起頭看他,發現對方一直在盯着自己。

绛的銀發整齊理好,一張蒼白的小臉全部露出來,沒有絲毫遮擋,沈勿歸發現他的下巴很尖,笑起來時臉頰肉肉的,彎起來的眼睛都在顯示主人的笑意。

可他分明看到那雙暗紅色的眼睛裏包含水汽,绛看着他,像是看見一個很久未曾見到的人。

沈勿歸對視不過片刻,便移開眼。

“你的木簪是從哪裏來的。”绛問他。

沈勿歸答:“城裏的商販送的。”

“嗯,很好看。”绛剛剛回身看到他手裏拿的木簪,不過就算他沒看見,估計也會閉着眼誇。

紅木簪的材質是紫檀木,它顏色鮮豔,花紋雕刻不多極其簡易,沈勿歸路過時只一眼便相中了它。

按道理來說,绛全身雪白,紅色配在他身上應該會顯得突兀,可當他挽好細細端詳,沒發現任何不對,反而非常合适。

沈勿歸手下挑魚刺的手沒停,高于早早吃完,抹了抹嘴,起身往外走,他似的又想起什麽問:“要送些魚給常恩澤嗎?”

高于也不是突然想起要送些過去,就是覺得這個氣氛他再呆下去不太合适,随便找個理由走開給他們倆騰出空間。

沈勿歸沒答,倒是绛停下筷子,推了推空碗說:“給他盛一些過去吧,他的房間在院子盡頭。”

高于拿碗盛了些魚湯,夾幾塊魚肉。

他走後,廚房裏只剩下碗筷的碰撞聲,绛微微垂着頭挑着碗裏的魚肉,而沈勿歸顯然也是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樣。

他沒吃,一心想着給绛挑魚肉,進入迷境這麽久,竟然也沒出現饑餓感,雖有稍許疲乏,但還能再堅持一陣。

終于兩人似乎都忍受不住這種氛圍,雙雙開口。

沈勿歸:“你和常恩澤是什麽關系?”

绛:“我吃飽了。”

沈勿歸再次移開好不容易對視绛的眼睛,說:“那就不吃了。”

绛放下筷子,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間,白發順着他的動作散落在前胸,忽地被風拂開,他端坐在椅子上,視線平望,看廚房外院子裏的光景。

院子修整比不了盛世時的繁華,稍顯破敗,蕭條的雜草化為枯黃色占據院子大半個視野,廊下紅木暗沉,房間的門窗随着微風搖晃,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

院子外頭的高牆徒然投進一縷霞光,照在那些枯萎接近消散的花草上,仿佛披上了一層金紗,徒增格調。

“太陽落下來了。”绛輕聲說,語氣和平時沒什麽兩樣,像在說一件很平淡的事情,良久開口道:“常恩澤,他和我一樣,想救自己的心上人罷了。”

他怕沈勿歸不相信,再次道:“他不會害你們的。”

他始終直着腰平靜的望着窗外,殘留的夕陽碎在那雙暗紅色的眼睛裏,像一片江海,水光潋滟經過落日的照射顯現出黃昏的顏色。

沈勿歸得片刻清醒,推翻了之前所有的猜想,心裏仍不相信,追問道:“你不是被人控制在這裏的嗎?”

活人不會自願被傀絲控制,除非他有別的苦衷。

只聽到绛帶着遺憾回答道:“不是。”

片刻又接着解釋:“被傀絲控制是我自願的,我要守着他的棺材等他回來。”

歷經千年,守着棺材,等一個沒有歸期的人。

沈勿歸被一棒子敲醒,這才承認了這個事實,他怎麽會沒有沒想到這種可能呢?

绛收回了視線,對上他的目光,神情淡淡。

沈勿歸忽然想問他,他的心上人是不是長得很像自己,自遇到開始,對方的那雙眼睛裏頻頻露出的感情都在告訴他,他像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

可沈勿歸又沒有絲毫底氣去詢問,怕得到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迷境随着四季更疊交換,遠處的天邊逐漸泛起晚霞,像被浸在染缸裏,紅瓦牆遮了遠處的霞光,而他只是困在原地的蜉蝣,不得照拂望不到落日與山脈的交界線。

沈勿歸喉嚨幹澀,眼底裏的魚湯泛起鮮香白霧,朦胧了他的雙眼。

哐當!

雜物倒地的聲音把沈勿歸從井底裏救出來,他迅速起身,走到外面,看那道聲音的來源。

他似在心虛遮擋什麽不可描述的情緒,一直不敢回頭注意身後的動靜。

绛沒細心察覺他現在這種狀态,毫無芥蒂靠了過去,同他一起。

高于從走廊盡頭跑來,神色慌張。

“哥!哥!”

作者有話說:

多了好多海星啊,謝謝寶貝們的海星麽麽,求評論求收藏求求~(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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