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精靈
第13章 精靈
沈勿歸第一次對绛冷下臉,無端蔓延的情緒席卷而來帶來滅頂的感覺,他的一舉一動仿佛都被打下長釘,生生釘住骨頭隐隐作痛,邁着僵硬的步子離去。
昨晚入睡時,绛的潛意識習慣性依偎着身旁的人,每個小動作以及腦海裏的記憶都保存着那人的絲絲縷縷,他真的把沈勿歸當成了那個人。
清晨的日光并不熱烈,連風也未驚醒,院子裏靜悄悄,只餘下池子裏的魚在悠閑游蕩。
吱呀——
對面的房門被打開,高于臉上毫無睡意推門出來站在廊下,眼圈上挂着兩個極重的黑眼圈,迷迷糊糊擡眼見到對面帶着滿身寒氣的沈勿歸,招呼沒來得及打,就看見绛就跟在他哥身後輕手輕腳出來,規規矩矩站在一旁。
高于心裏納悶,他們倆一大早上的,情緒看起來怎麽那麽不對勁,想來想去也沒明白,幹脆不想了,反正也不關他的事。
沈勿歸心情明顯不好,這是他看在眼裏的,因為不是自己的原因他也沒敢湊上去,但這并不代表這種情緒不會連坐到他。
一開始的語氣還是好好的,沈勿歸下了兩節石階,掀了掀眼皮,淡淡的說:“去城中看看情況。”
高于含糊答下,绛跟在身後默默走過去。
他眼懶懶一瞥,看到對方頭上挽着的簪子,沒由來的誇了一句:“哥,你這挽的不錯啊,一點也看不出來是第一次,之前有幫那個女孩子弄過嗎?”
問出這句時,他剛想否決這個猜測,畢竟他哥在平時沒怎麽接近過別的女孩子,誰知道那兩人的腳步同時停下,看着他。
沈勿歸面無表情,忽地移開眼,恢複步子,不鹹不淡的聲音響起:“之前幫蓓蓓弄過。”停頓片刻, 又繼續補充:“她長發容易打結,我特意學的。”
蓓蓓?那是誰?
高于想來想去也沒從沈勿歸身邊找到喊這個名字的人,剛想問出口,看到一旁的绛停下,落後幾步。
幾人已經離開院子來到一處小道上,绛停在石子路旁挺着脊背,猶如一棵松木,“蓓蓓,那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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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于覺得這種氣氛不便自己再呆下去,畢竟看樣子接下來他們兩個像是要吵架的節奏,他默默移開,站在一旁,不當那個背鍋的人。
绛的眼尾微微挑起一塊紅色的印記,染得那一雙眼像剛哭過的樣子,沈勿歸側過身,始終無法直視那雙暗紅的眼睛,绛見他這幅樣子有些倔似得不服氣,徒然擡步往前湊近,氣息靠近,沈勿歸控制不住後退一步又立馬止住。
蓓蓓,一個有着一頭金發的布娃娃,還沒他半截手臂那麽大,沈勿歸暗暗想,他不想告訴他,語氣硬邦邦,“一個女孩子,頭發很好看。”
于是他看到绛的眼睛又紅了一些,可臉上依舊裝得面不改色,對方遲遲沒再講話,餘光好像看到他衣袖底下遮擋的手在微微發抖。
沈勿歸轉身不再面對着他,走了幾步之後,聽到後面那人聲音平淡:“他的頭發是什麽顏色的?”
“金色的。”
那個娃娃是當年和高老頭一起去福利院時,一個小女孩送的,沈勿歸用自己的一顆糖和她交換了那個布娃娃,而現在那個娃娃仍然被自己保存完好。
沈勿歸往前走,身後不遠不近的跟着一道腳步,那是绛在他身後,不敢靠太近,又不敢真的賭氣離開,後來出了府來到街上,他又聽到他小聲在說話。
“金色的嗎?……不好看。”
沈勿歸在旁注意到他的動作,對方垂頭摸了摸自己的白發,捏了幾縷又放開,喃喃一聲:“還是白色的好看。”
高于一幅了然卻又看不懂的表情,他在沈勿歸說完金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那個‘女孩子’是誰了,一個永遠放在卧室櫃子裏卻永遠不會落上灰的布娃娃,他知道绛應該是誤會了什麽,神色變得落寞,整個人都顯得沒精神氣,像一棵焉焉的小白菜,還是結冰的那種。
雖然是他們倆人沒有吵架,但看這樣僵持着,還不如吵架來的痛快。
因為這一小插曲,三人不知不覺來到鬧街上,接近城區的房屋顯然保存完好,笙歌從酒樓裏傳出來,經過嘈雜沸騰的人群,變得模糊。再往前走,離城中駐紮的士兵越近,環境變得越差,從天堂頃刻變成地獄,而這中間仿佛隔着一道平民生來無法越級的鴻溝。
巨大的天階橫跨在街道上,有人出生即地獄,有人卻能伴着戰火的擊鼓在歌舞裏揮金如土。
“……城裏什麽時候進妖怪了?”
“管他什麽妖魔鬼怪,現在敵軍都要攻到眼皮子底下了,誰還管那麽多。”
一陣竊竊私語在前方響起,随後是翻桌砸東西的聲音,有人扯着嗓子開口驅趕。
“滾出去,見你一次我打你一次。”
前方赫然出現一間藥鋪,藥鋪的老板是一位禿頂的油膩男人,大腹便便站在鋪子門口,氣勢極為嚣張和不屑,他指着地上一個身穿黑色風衣頭頂帽子的男人,咒罵道:“呸!我就算送給乞丐也不會給你們。”
“我不是妖怪!”男子狼狽撐地站起來,兩只手扔緊張地拽緊帽子邊緣,露出一雙烏黑帶着恨意的眼睛。
藥鋪老板聽到後恥笑一聲,指着他的帽子,“那你心虛什麽?你耳朵長什麽樣大家看得可是清清楚楚。”
男子還在狡辯,”我說了,我的耳朵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
身邊看熱鬧的人逐漸多起來,看到激動之處甚至有人拿菜葉子砸向他,身旁辱罵的人越來越多,男子終于耐不住,踉跄着步子離去。
三人在遠處看了這一出,最後看那名男子離去,最先擡步追的是绛,白衣擦過沈勿歸的身邊,他想也沒想就跟上去。
男子一路低着頭,找到一處偏僻處,他面對牆壁顫抖地擡起雙手把帽子摘下,露出一對像精靈的耳朵,耳朵尾端細長有些尖,後脖處出現一片綠色的花紋,花紋一直延伸到衣服裏不見蹤影,他蹲下靠在牆角縮起來,将頭埋在膝間,哭泣聲漸漸傳出來。
绛跟在幾步後,靠近時底下的腳步沒有發出任何聲息,直到來到男子的身後垂頭和他一起蹲在地上,打量一會他的耳朵,突然出聲:“你是什麽妖怪?”
绛出聲吓到了那名男子,他短促的發出一聲驚叫,一屁股坐在地上,回頭看到绛後又連忙戴上了帽子,捂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眼睛裏還帶着還未幹涸的淚水,他氣極哽咽着聲音反駁绛:“我不是妖怪!”
绛歪了歪頭,不相信他這句辯解的話,“嗯?可是你的耳朵很好看啊,像以前我在山裏遇到的小精靈一樣。”
他是狐貍,之前一直住在山上,山裏有很多小妖怪,沒化形的小妖怪經常帶着毛茸茸的耳朵游蕩在山裏。
男子抹了抹眼淚,扁着嘴。
他長相有些稚氣,一張圓圓的臉蛋埋在膝蓋裏被擠成一團,臉頰因為剛剛哭過泛起微紅,長睫毛垂下來一抖一抖的,剛剛绛的話安慰到他,情緒剛平複,又聽到對方接着說。
“所以你是什麽妖怪?”
“我不是妖怪!”他又哭了起來,小珍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绛在一旁看到不為所動,心裏還在想為什麽他那麽能哭,都快趕上自己了,這時沈勿歸匆匆趕來,停在巷子外面。
男子又把帽子戴了回去,挪動着身體想轉過身去背對着他們,绛擡手扣住他的肩膀,強行制止了他的動作,安慰似的說:“我也是妖怪,你要看看我的耳朵嗎?”
他眨着眼,依然在糾正绛對自己是不是妖怪這個看法,“我說了,我不是妖怪。”
绛認為他的脾氣比自己還要倔,不情不願承認,“好吧。”他頓了頓,又問他:“你是不是法力不夠才不能把耳朵變回去。”
男子一幅快哭了的表情,好在沈勿歸過來阻止了绛繼續想問下去的動作。
他開口問:“怎麽了?”
绛松開了扣着男子肩膀的那只手,男子順勢又轉了回去,恰巧沈勿歸靠近又攔下了他。
男子欲哭無淚奔潰的說:“你們到底想幹什麽?”
绛此時騰開距離,讓沈勿歸繼續,他默默地扒拉鋪在地上的衣擺,蹲在一旁。
沈勿歸又問:“你是妖怪?”
男子:“???”
“我不是妖怪!”男子遭兩人連着問,倒也沒生氣,仍舊在孜孜不倦的解釋,委屈的扁着嘴,眼睛上又重新挂上淚滴。
他的聲音悶悶的,“楊副将從前些日子身體就不大舒服,今早一起來額頭燒得滾燙,他也不願去看大夫,我只好偷偷溜出來拿些藥,誰知道……”
誰知道在進藥鋪的時候,被人撞了一下,他的帽子戴不牢固,輕輕一碰便掉了下去,旁人對妖族很是忌諱,不容分說就把他趕了出去。
再多解釋也徒勞無功,沈勿歸沉默片刻,說:“我幫你買。”
男子眼睛燃起希望,确認似的問:“可以嗎?”
“當然,不過……”沈勿歸上下打量他,伸手在衣兜裏掏了掏,說:“我沒有銀子。”
男子的心髒因為他這半句話瞬間被提了起來,不消片刻又放下,在自己的黑色衣兜裏翻出一個麻布袋子,捧到他面前。
“我有我有!”男子一股腦把自己的錢包塞他懷裏。
臨走前,沈勿歸還問了他除了退燒藥還需要別的嗎?男子毫不客氣,報了一大串藥材的名字給他。
绛呆在原地沒走,他便和高于一塊返回藥店去買的。和剛才不同,藥店的老板全然不像剛才對待那個男子的模樣,看到沈勿歸把錢袋掏出來,立刻換上讨好的表情去詢問兩人。
他把需要的藥材告訴老板,就在他以為老板轉身要去拿藥的時候,對方卻站在門口朝後堂喊了一聲。
“出來配藥!”
後堂立馬響起腳步聲,那聲音聽着有些拖沓,還未等沈勿歸猜疑,那扇門裏随後出來一位步履蹒跚頭發花白的老人家,而他最先注意到的,是挂在老人家脖子上的沉重鐵鏈。
高于驚訝出聲,有些不可置信,“這是怎麽回事?”
老板挺着大肚子擡腳踹了老人的腿,“快點。”說完他還不忘跟他們解釋道:“兩位是第一次來吧?”
沈勿歸目光停留在老人頸脖的鐵鏈上,暗沉粗躁的鐵鏈上布滿幹涸不見原色的血漬,随着老人的動作,鐵鏈摩擦在他脖頸處皺巴巴的皮膚上,反複磨出一道嶄新的血痕。
“為什麽要用鐵鏈捆着他。”沈勿歸壓下暴虐,冷淡語氣出口問。
“一個畜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