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自罪
第41章 自罪
第二天,沈勿歸一行人早早下山,绛的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他在路上沒多餘的精力分給他,出發的路上一直叮囑绛呆在城中要小心一些。
彼時天光大亮,他與绛站在城牆上,身後是無邊的黃沙。烈風吹亂了绛的白發,白衣一同在空氣中翻飛,畫出一道漂亮的弧線。
沈勿歸沒時間看這幕,視線不離眼前的绛。
對方把手搭在他的肩頭,微弱的體溫下,是他跳動不止和不安的心髒。
他看着绛越發蒼白和模糊的臉龐,心裏的不安越強大。
他很想說,你不要去祭夢,等他打完這場勝戰回來,然後他會用盡一切辦法讓绛活着出去。可是直到看着眼前眉目冷淡的人,那些話哽在喉嚨裏怎麽也發不出來。
楊北軍上來喊沈勿歸下去,告訴他要出發了。沈勿歸從不安裏掙脫出來,摸了摸绛眼尾紅色的印記,他用力按了按,仿佛要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跡。
告訴他——不要忘了自己。
沈勿歸離開了,離開前,一句話也沒有和绛說。他看似沉靜的表面,誰都不知道他心裏藏着怎樣的風暴。
他其實在害怕,怕自己開口說了話就停不下來,太多太多話要說了,可是在看着绛注視着自己的暗紅眼眸裏,他最終還是選擇轉身就走。
城牆下,沈勿歸堪堪仰頭看了绛一眼。
他立在城牆上,白衣明目,風在侵蝕他的身體,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要變成一只蒼白的蝴蝶落下來。
但無妨,沈勿歸會接住他。
他會用盡自己全部力氣乃至生命去接住他。
可是最終沒有,绛甚至沒有目送他離去,轉身隐去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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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馬行走,沈勿歸徹底見不到城池。
黃沙變化無常,楊北軍身騎烈馬走在前面,帶領軍隊直逼敵軍駐紮的地方。午夜,已經有士兵前往埋伏在前線。他們繞過自罪坑,前至敵營。
沈勿歸策馬來到楊北軍身旁,楊北軍猝然一拉馬繩,塵灰飛揚,行駛的軍隊立馬停留在原地。
沈勿歸不明所以,剛想出口詢問,前方小探策馬而來,徑直翻滾下馬跪在楊北軍馬前。
天色逐漸昏暗,沈勿歸眼尖,看到那名士兵汗流浃背,擡起的手臂一直在控制不住地發抖,最後斂下顫抖大聲禀報。
“報告副将,前方······前方。”後來實在是害怕什麽,一直遲疑。
楊北軍耐心耗盡,呵斥:“磨磨蹭蹭幹什麽,如實報來。”
“前方出現一道深坑,橫跨在道路中央,目測可容幾百名士兵。”那名士兵急忙糾正道:“不!是上千名!”
遮天蔽日的烏雲讓太陽投不下來一線光亮,風沙萬裏,遠方襲來的烈風鬼哭狼嚎,頗有哭喪的味道。
沈勿歸聽到小兵的這句話,大腦嗡地一響,不可避免想起那個一開始讓他懷疑的戰敗原因。
自罪坑!
不可能!他立馬否決,他們明明避開了自罪坑!怎麽會突然出現在前方?難道是帶錯路了?
沈勿歸頗為荒謬地想。
可是,沒有哪個士兵會犯這麽嚴重的錯誤,況且在如此嚴謹的計劃裏,士兵根本不可能帶錯路。
唯有——迷境主人!
他在改變路線!
楊北軍下馬前去查看,沈勿歸想過去攔他,可還沒碰到他的手,周邊的環境突然虛空,就像處在一層虛無的世界,只一秒,自罪坑赫然出現在面前。
而前面近在咫尺的楊北軍腳底一軟,徑直跌下坑內!
!!!
沈勿歸再次拼盡全力去拉他。沒有絲毫用處,只差一點點,卻還是失之交臂。他猛地回過頭,原先幾千兵馬竟然全部消失在原地。遠處白霧彌漫,而後又是幾百米的深坑,無邊無際的大坑仿佛要吞噬他。
他趴在大坑邊緣,看見無數無數血紅的兵甲,它們被鮮血染紅,被白骨埋着。戰旗飄揚在坑底,見不到一張完好無損的面孔。
風冷冽刮在耳旁,猶如一把鋒利的寒刀,刮得他鮮血淋漓,見森森白骨。他強制自己清醒,一遍一遍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掃過坑底。底下的血污不再是豔紅色,而是摻了濃重的黑,它們一直蔓延,蔓延在他的眼底,直到侵蝕了他的全部視線。
他始終不敢相信,控制不住抹自己的眼睛,好像要把眼前染上的血污擦幹淨。
沒有任何作用,反倒是眼眶越來越痛,視線也逐漸迷糊起來。
他嘶啞聲音,像是要質問,到最後,只剩下奄奄一息的氣音。
可分明,楊北軍是當着自己的面掉下去的,怎麽一會不見就變成白骨?任野獸啃食?身後衆多大将,明明前一秒還在無比期待戰後的喜悅,他們怎麽會?怎麽會!
沈勿歸快要失去理智了,他明明都要贏了!他明明都要打贏這場戰了!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他要利用自己的能力讓沈勿歸輸!
他眼眶逐漸漫上血色,單手捂住半張臉頰,最後荒唐地匍匐在地,瘋魔般地大笑起來。
沈勿歸怎麽會忘。
他終于回想起出山谷後常恩澤的警告,他說烈火要燒義扶城三天三夜,他根本就沒打算讓沈勿歸打贏這場敗戰,他要給他看的,始終是導致迷境形成以及迷境主人藏在心中的執念。
頭痛欲裂中,沈勿歸眼前花白一片,心中生出無限的不甘和瘋狂,二十幾年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過,狂妄地執着輸贏。
說到底,還是因為绛。
因為一開始的——我會帶你出去。
迷霧之中,遠處若隐若現的紅衣緩緩渡步而來。
沈勿歸終于停下大笑,額間相繼布滿青筋,神色是罕見的貪戾,緩緩擡起頭,一雙漆黑的眸子裏,見到眼前穿着一身紅衣身材魁梧的人。
他的面部布滿青斑,既猙獰又可怖,泛紫的嘴唇張了張,發出嘶啞如磁帶的聲音。
“慶蕪二十五年,李夜軒囚禁楚懷忠,并強加虛有罪名——玷污清白女子。斬首當日,遠在外塞的楊北軍被李夜軒的假情報騙至自罪坑。”
沈勿歸看着眼前紅衣的魁梧青年忽然拉下衣襟,赫然露出脖子上猙獰的傷口。像一條蜈蚣,密密麻麻爬在他的脖子上。
“楊北軍率領的三千軍隊,一直燒了自罪坑三天三夜!”
所有,所有的都串聯了起來,那句話像在沈勿歸腦海中撥開了厚重的迷霧。
他以為的,從頭到尾覺得的迷境主人會是殺人傀儡,可見到面前的紅衣青年,再加坑底死不瞑目的三千将士,他才知道,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将迷境造得如此真實。
只有枉死,始終為一條心的将士們。
永遠蒙怨的将士。
城牆實感的風沙,軍營的規整度,這些統統都是将士們的怨恨!
沈勿歸忽然想起,在進來時,這些将士們的骸骨明明在那家酒店裏,在離開後,魂魄也沒有離開那個地方。為什麽卻突然出現在這裏?
唯有面前的紅衣青年才能解答這個問題。
可是他不會回答沈勿歸,他也沒想問,指尖蓄起金絲,沖他的頭顱而去。
一字一句質問面前那人:“可是為什麽!你要阻止我的計劃,要摧毀我給你布下的結局!”
他沖到紅衣青年的面前,在快碰到時,紅衣青年勾唇一笑,輕松躲開攻擊。
沈勿歸的尖鈎尾端像是碰到一塊碎裂的屏障,落地時再一看,眼前沒有紅衣青年的影子。立馬回過頭,在他的身後,出現了他最不想見到的人——是绛。
沈勿歸只覺得心髒停滞,血液倒流渾身遍布嚴寒,如冬日的冰窖裏。他強制自己站起來,不顯得那麽狼狽。
“你怎麽在這裏?”沈勿歸的聲音是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
他想壓住自己因為情緒激動而顫抖的手,想過去抱抱他。可是最後還是走不動,因為他看見绛在自己面前擡起那把冷藍的水紋短刀,徑直又果斷朝自己的心髒刺去。
他臉上依舊在挂着笑。
“不要!”沈勿歸用盡自己最後的力氣站起來,可是幾步之後又狠狠跌倒。
眼前恍惚閃過一摸一樣的畫面,只不過這一次,他看見绛撲倒在一名身穿墨色衣袍的男人面前,嘶啞聲音大喊不要。男人面孔模糊動作卻是罕見的毅然。徑直擡起手裏的刀,紮在胸膛處。鮮血流了一地,男人頹然跪下,他捧心髒,甘心奉上。
沈勿歸看見了自己的臉。
畫面如玻璃般破碎,再一緩眼,眼前畫面消失,變成了绛高高舉着刀尖往心髒的部位刺去,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安然。
就好像是在跟沈勿歸再次重逢的模樣,可當下是,绛要挖自己的心髒。
他分明那麽怕痛。
沈勿歸倉皇失措,四肢徹底失去溫度,眼前只閃過绛刺下心髒的那一幕,再一幕。之後,绛的刀變成了一顆形狀不規則的球體,準确說那是一顆水藍色的心髒。他跪下來,虔誠地用雙手捧到沈勿歸面前。
“這是你的,我保護的很好,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嗎?他看到了!
而绛的胸膛裏,被他自己挖空,空蕩蕩的,沈勿歸的心髒被他保存了幾千年,然後在幾千年之後,他依然完好無損地還給沈勿歸。
這一次,绛用冰涼的手蓋住了沈勿歸的眼睛,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說:“睡一覺,睡醒了,再起來看。”
沈勿歸滾燙的眼淚澆濕了绛的手心,随着時間飛快地流逝,溫度一直變涼,他茫然地将自己的手與他交疊在一起。
這一次,沈勿歸無論如何也暖不過來他的體溫。
他要跟着绛一起死去,永墜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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