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勿歸

第48章 勿歸

要說沈勿歸,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沒見過自己的父母,更不知道是在什麽地方被遺棄的。

直到十歲,他被高老頭從濕冷腐臭的小巷裏撿回來。

撿回來的那天,他全身上下沒一處好地方,渾身染滿獨屬于下水道的惡臭味,衣不蔽體。高老頭從小巷裏一直把他帶回家洗幹淨,之後給他換上幹幹淨淨,整整潔潔的衣服。

他對年幼的沈勿歸說:“我姓高,全名高長風。”

“記住了嗎?”

他那時候盯着面前高大的男人不說話,同時也在好奇,一個男人留什麽長發?一雙漆黑的眼睛目不轉睛,良久,見面前的人嘆口氣,背過身去,喃喃幾聲。

好像是在說:“不對啊?魂沒丢,都找回來了,怎麽不見說話。”

那時的沈勿歸才意識到,高長風好像以為他是個啞巴,一時開口吓他一跳。

“你才是啞巴。”他冷冷說道。

高長風聽到頓時松口氣,不明不白說:“怎麽還是這個倔樣子?”

之後呢?沈勿歸記不清了。他只知道在很久之後,高長風帶他識字,待他能磕磕絆絆寫出字,又給他取了個名字。

“沈勿歸。”

像對待小貓小狗,他随意指着書上的字,然後把他們拼湊起來,組成了沈勿歸三個字。

可是——為什麽姓沈?

那時的高長風這樣回答他:“因為書上是這麽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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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後來沈勿歸翻遍了當時攤開的書,怎麽也沒有找到沈這個字。

勿歸,這兩個字不是個好寓意。

———

“你在想什麽?”響徹在耳邊熟悉的聲音喚他回神。

沈勿歸高大的身軀怔在原地。擡眼再看,青水臨和男人已經進去了,只留下原地的绛,還在擔心地看着他。

“沒事。”他扶了扶額頭,緩過太陽穴帶來的劇烈疼痛。

“很熱嗎?你出了汗。”绛心裏的擔心依舊沒減少。

剛剛看他站在原地,臉色慘白血色盡褪,好像面前站着的人是何種野獸。将青水臨兩人的關心推了回去,打算讓他獨自緩緩。

好不容易見他回神,卻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這讓原本擔心的绛怎麽放心得下。

之前遇到見他躺在大街上,還被人兜頭潑了一道冷水,之後便一直懷疑他的腦子是不是真如猜測中受了某種刺激。而剛才痛苦的模樣,也是否見到熟悉的畫面,回憶起令他痛苦的事情?

沈勿歸自然不知曉绛已經把他列為一個精神受刺激,狀态随時不在線的人。他擦掉額間的冷汗,沙啞聲音:“我們先進去。”

“真的沒事嗎?”

他也沒意識到绛的擔心之處,沖他笑道:“真的沒事,我們去看看松鼠花燈被修得如何。”

推門而入,迎面的是一處院子,院子中央有着一方不大不小的水池。再往前走,便是一道極黑的走廊。兩人一靠近,廊下懸挂的燈籠倏然明亮起來,帶來飛蛾撲火的溫度。

绛擡頭,眼神明亮,不禁感到神奇,指着那盞燈籠,“這燈籠裏的火芯分明沒人點燃,怎麽還能自己亮起來?”

沈勿歸同樣一怔,卻不是驚奇而是不可置信,視線一同落在上面,之後移開,極力壓制仰頭,淡漠搖頭。

“你也不知道嗎?”绛以為他知道,畢竟他看起來像是知曉很多東西的人。

這時沈勿歸嘆氣,還是解答了他的疑問,“燈籠裏面放的是一種名為螢蛉的蟲子,它們對聲音的極其敏感,一旦周圍發出聲響,它們翅膀尾端便會散發出熒光粉末。”

“你所看到的光,其實就是它們翅膀尾端散發出來的粉末。”他緩緩解釋。

那燈裏面的東西對他來說極其熟悉。很久之前,高長風對他科普過。并且第一次見到這種蟲子也是在花燈裏面,他不想知道都難。

“好神奇啊。”绛對沈勿歸露出崇拜,後面看到發光的燈籠,神色又有些落魄,對他說:“可是它們被捉起來放在燈籠裏面應該會不開心。”

沈勿歸一掃陰郁,轉而臉上挂着笑,“怎麽開始擔心它們了?”

“它們的壽命會很長嗎?”绛不理會他的玩笑,正經問他。

“有三月的時間。”沈勿歸答道。

“那也是昙花一現,都沒來得及飛去別的地方看看就被抓來困在燈籠裏面。”绛的紅衣明目,強迫自己往好處想,“不過好在只有三個月,三個月之後,或許會投胎去別處。”

沈勿歸心頭一怔,随後胸膛裏的心髒發出不可抑制的疼痛,一直牽扯至皮肉。仿佛能看到皮肉被酸澀的情緒腐蝕,腐蝕成血水,随後漫上眼眶。

再之後,是白衣坐在棺材上安安靜靜的畫面。

他也同樣被困在那裏,一直在等。

他很想問:那你呢?等了那麽久,守在棺材上,一等就是幾千年,還不知等的人何時能回來。

明明曾經也不能忍受孤獨,忍受囚禁。可為了那個沈勿歸從始至終沒有見過的人,泯滅自己的性格,一直黯淡無光,長久等在見不到太陽的地方。

難道這就不讓沈勿歸覺得心疼難忍嗎?

他許久沒再開口說話,身旁的绛以為他也在跟着自己惋惜這些蟲子,便又向他開導。

“好啦,都是些小蟲子,說不定這三個月對它們來說已經是很幸福的事情。”他回過頭,看見沈勿歸通紅一片的眼眶和痛苦的神情,頓時吓一跳,“你怎麽了?”

沈勿歸盯着他不說話,很想開口質問。可是面前的他,都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事情,也不知道會做出什麽樣的決定。

忽然又覺得,就是這麽一個懵懂無知,對以後充滿向往的绛,會狠狠捅上他一刀。那把刀尖紮進他的骨頭裏,沒有立刻抽出,反而在之後的一舉一動裏,再次生出堅硬的倒刺。

勢必要剜下他的血肉和骨頭。

“那你呢。”沈勿歸的臉色冷極了,聲音也絲毫沒有溫度,凍得面前的绛一僵,不知他在說什麽。

見他不答話,沈勿歸緩緩逼近再次問:“那你呢?你會怎麽選?”

绛不知道他現在怎麽了,茫然無措問:“選什麽?”

“長久的壽命和無休止的等待,你選什麽?”

“我。”绛本想含糊過去,但看到他一臉認真,也仔細想了想,“那要看等什麽人了。”

沈勿歸久盯他的唇瓣,指尖掐成血色。

“要是無關緊要的人,我肯定是要長久的壽命。但是人也不能那麽貪心,我活到一百歲就很好了······要是對我很重要的人,像娘親帶我回松夷那般,我也願意等她,就算沒人同我說話我也願意。”

他聽見绛一字一句在他耳邊說:“因為對待喜歡的事物,等久了也沒有關系,它帶給我的期待定然很大,我肯定非常喜歡才會這麽做。”

非常喜歡才會那麽做……

好一個喜歡。無休無止的嫉妒橫跨在沈勿歸腦海裏,不可避免地又開始懷疑他等的人到底是誰。

究竟是怎樣的人值得他這樣等?

同樣的,他的嫉妒和瘋狂快要跟随無法壓制的情緒爆發出來,眼底是無盡的狠戾。

绛被他這個模樣吓一跳,不明白他自從來到這裏,情緒就變化無常。剛剛愣在門口,以為進去就好了,誰知道現在又變成這樣了?

難道他精神真的受到刺激了?

那應當還是不要停留在這裏了,恐怕看到令他恐懼的一幕,又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绛一雙眼睛亂飄,很不安似在糾結,躊躇說:“你要不要先回去?”

沈勿歸:??

“什麽?”

“你看起來很不對勁?”绛摸上他撐在自己身側的手,從他緊繃的掌心中摸到一把冷汗,“你瞧,你都出了一身汗。真的沒事嗎?”

一兜涼水澆透而下,沈勿歸猛然回神,開始懊悔剛才的失控。

心底平複的激烈都在告訴他,他不應該把千年之後的绛和面前的人弄混。現在的他只是個懵懂還未經歷任何事情的小孩。

“抱歉,我就是想到一個很熟悉的人。”沈勿歸撤回手,垂下雙臂整理表情,“我沒事,我們進去吧。”

绛可沒完全沒放下心來,“真的沒事?你要是在這裏呆不習慣,我們下次再來。”

剛才沈勿歸那話證實了绛的猜測,便确信他以前肯定有難以言喻的經歷,也不好詢問,只道擔心,怕他又失控了。

此刻兩人心裏埋的想法各不相同,沈勿歸只覺得剛才不應該把面前的人混淆了,随即溫和下來,“沒事,我們進去吧,你不是說要修花燈嗎?修好了我們再回去。”

绛跟上他往前的腳步。

順着漆黑的廊道往前走大約五六百米,一直來到另一處小院,迎面看到的就是那名男子坐在院子的椅子上,埋頭在一張不大不小的桌子上搗鼓那些零零碎碎的竹架。

兩人來時也并沒有擡頭,沉浸在修燈籠裏的氛圍裏。

青水臨倒是一臉輕松,見他們來了還奇怪道:“怎麽那麽久才來,不會迷路了吧?”

他想着,也不覺得來這裏的路難啊?莫非對方跟他一樣是個路癡,瞬間覺得又不是那麽難以理解了。

绛解釋:“路上看到院子裏的燈覺得有些神奇,逗留了一會。”

“原來是這樣。”青水臨招呼他們,“來來來,先坐着,等他給你們修好就行了。”

“真實麻煩你了。”绛被他拉在椅子上。

“本就是我們的錯,小公子不必覺得麻煩。”青水臨為他續上面前的茶水。

一直沉默的沈勿歸忽然出聲,“怎麽不見另一人?”

自從街上分別之後再被青水臨叫住,就不見那名青年,同樣奇怪,青年和青水臨是什麽關系。

青水臨模糊回答:“他還有事先行回去了,要是公子還有不滿意的地方盡管跟我說,我替他給你們賠罪。”

沈勿歸不再說話,緘默落座在绛身旁,視線一直盯在男人修花燈的手上。

男人的面具嚴嚴實實戴在臉上,可他能從對方修花燈熟悉的手法得知,荒謬地猜測他和高長風是什麽關系。難道是同出師門,或者是高長風的祖先?

可嗓音和穿衣打扮又荒唐劃掉了他這個猜測。

沒有人能夠連高長風的神态和下意識的小動作都模仿的那麽像。

可是,這是幾千年前的迷境,他怎麽可能在迷境了見到高長風?

這也太荒唐了。

绛不知何時被青水臨塞了一塊糕點,臉頰被塞得滿滿的,晶瑩剔透的眼睛跟着他一起往向男人。他咽下嘴裏的糕點,晃晃沈勿歸搭在一旁的手臂,指着,“好厲害呀,他快修好了。”

沈勿歸側頭一看,近在咫尺的溫度迎在鼻腔裏,掀起很暖和的清香。他膚色白膩,長而彎的睫毛随着呼吸輕輕抖動,看得心頭一熱,就要尋着本能親上去,也好在身旁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為什麽要戴着面具呢?”绛在小聲好奇。

他沒說太大聲,應當是怕身旁的青水臨聽到,覺得在背地裏談論別人的事不太禮貌,便壓低聲音和他說。

沈勿歸也依然在奇怪,但是沒有表現出來。

“因為他臉上有疤痕。”青水臨兀自回答,悄咪咪湊過來,解答绛的疑惑。

“原來是這樣。”绛沒察覺到是青水臨解釋的,依舊對着沈勿歸問:“那他的面具也是自己做的嗎?街上好像沒見過這麽奇怪的面具。”

“他自己做的,奇怪嗎?”

這時绛的身體一僵,靠在沈勿歸的身上沒起來,好久才回頭,看到青水臨似笑非笑,一臉歉意,“不奇怪,其實還挺好看的。”

他絞盡腦汁想出誇人的話,後來才懊悔自己學的字好像太少了些,到現在都沒幾個能拿出來誇。

青水臨和顏悅色,沒怪他,“确實有些奇怪,不過他自己喜歡就行。”

他說的是那個男人。

可是這話落在沈勿歸的耳朵裏,遲疑般推翻了腦海裏的猜測。

要知道高長風臉上是沒有傷疤的,那麽面前這個戴着奇怪面具,動作和穿衣風格都極其與高長風相似的人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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